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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〇


  康熙點頭笑道:「那很好啊。今天罵街的那個瘋子,明天你親自監斬,將他殺了罷。」韋小寶磕頭道:「皇上明鑒,奴才來到北京,能夠見到皇上金面,都全靠了這人。奴才對他還沒報過恩,大膽求求皇上饒了這人,寧可……寧可奴才這番打羅剎鬼子的功勞,皇上盡數革了,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。」康熙臉一板,道:「朝廷的封爵,你當是兒戲嗎?賞你做一等鹿鼎公,是我的恩典。你拿了爵祿封誥來跟我做買賣,討價還價,好大的膽子!」

  韋小寶連連磕頭,說道:「奴才是漫天討價,皇上可以著地還錢。退到鹿鼎候不行,那麼退回去做通吃伯、通吃子也是可以的。」

  康熙本想嚇他一嚇,好讓他知道些朝廷的規矩,那知這人生來是市井小人,雖然做到了一等公、大將軍,無賴脾氣卻絲毫不改,不由得又好氣,又好笑,喝道:「他媽的,你站起來!」韋小寶磕了個頭,站起身來。

  康熙仍是板起了臉,說道:「你奶奶的,老子跟你著地還錢。你求我饒了這叛逆,那就得拿你的腦袋,來換他的腦袋。」

  韋小寶愁眉苦臉,說道:「皇上的還價太兇了些,請您升一升。」康熙道:「好,我就讓一步。你割了卵蛋,真的進宮來做太監罷。」韋小寶道:「請皇上再升一升。」康熙道:「不升了。你不去殺了此人,就是對我不忠。一個人忠心就忠心,不忠就不忠,那也有價錢好講的?」韋小寶道:「奴才對皇上是忠,對朋友是義,對母親是孝,對妻子是愛……」

  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這傢伙居然忠孝節義,事事俱全。好,佩服,佩服。明天這時候,拿一個腦袋來見罷,不是那叛逆的腦袋,便是你自己的腦袋。」

  韋小寶無奈,只得磕頭退出。

  康熙見他走到門口,說道:「小桂子,你又想逃走了嗎?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一次是不敢了。奴才回家去,墊高了枕頭,躺下來好好想想,最好是既能讓皇上歡喜,又顧得了朋友義氣,而奴才自己這顆腦袋,仍是生得牢牢的。」

  康熙微笑道:「很好。我跟建寧公主多日不見,很想念她,已吩咐接來宮裏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你其餘的六個夫人,三個兒女,也隨同公主一起進宮來朝見太后。太后說你功勞不小,要好好賞你的夫人和兒女。」韋小寶道:「多謝太后和皇上的恩典,奴才實在是粉身難報。」退得兩步,忍不住道:「皇上,奴才以前說過,你是如來佛,我是孫悟空,奴才說甚麼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。」康熙微笑道:「你神通廣大,那也不用客氣了。」

  ***

  韋小寶出得書房門,不由得唉聲嘆氣,心道:「皇上把我七個老婆、三個兒女都扣了起來,就算我有膽子逃走,可也捨不得哪。」

  走到長廊,多隆迎將上來,笑道:「韋兄弟,太后召見你的夫人、公子、小姐,賞賜定是不少。恭喜你啊。」韋小寶拱手道:「托福,托福。」多隆微笑道:「兄弟這回帶兵出征之前,吩咐我給你討債,討到現下,也有七八成了。二百六十幾萬兩銀子的銀票,回頭我送到府上來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大哥本領不小,居然搾到了這麼多。」隨即恨恨的道:「鄭克塽這小子害死我師父,直到今天,還是叫我頭痛之極。他奶奶的,那瘋子今日在街上罵人,還不是鄭克塽種下的禍根。」越想越恨,說道:「大哥,請你多帶人手,咱們這就討債去。」

  多隆聽到又要去鄭府討債,那是第一等的賞心樂事,今日有撫遠大將軍、一等鹿鼎公韋公爺帶隊,幹起來更加肆無忌憚,當即連聲答應,吩咐御前侍衛副總管在宮裏值班,率了一百名侍衛,簇擁著韋小寶向鄭府而去。

  那鄭克塽封的雖然也是公爵,然而和韋小寶這公爵相比,可就天差地遠了,一個是歸降的叛逆藩王,一個是皇帝駕前的大紅人、大功臣。同是公爵府,大小、派頭卻也大不相同,大門匾額上那「海澄公府」四字乃是黑字,不如韋小寶「鹿鼎公府」那四字是金字。韋小寶一見之下,便有幾分喜歡,說道:「這小子門口的招牌,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。」

  眾侍衛來海澄公府討債,三日兩頭來得慣了的,也不等門公通報,逕自闖進府去。韋小寶在大廳上居中一坐,多隆坐在一旁。

  鄭克塽聽得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到來,那是他當世第一尅星,不由得便慌了手腳,卻又不敢不見,只得換上公服,戰戰兢兢的出迎,上前拱手見禮,叫了聲:「韋大人!」

  韋小寶也不站起,大剌剌的坐著,抬頭向天,鼻中哼了一聲,向多隆道:「多大哥,鄭克塽這小子可忒也無禮了。咱們來了這老半天,他不理不睬,可不是瞧不起人嗎?」多隆道:「是啊!殺人償命,欠債還錢。老是做一輩子縮頭烏龜,終究是躲不過去的。」

  鄭克塽怒極,只是在人簷下過,那得不低頭,眼前二人,一個是手握兵權的大將軍,一個是御前侍衛總管,自己無權無勢,身當嫌疑之地,雖說爵位尊榮,其實處境比之一個尋常百姓還要不如,只得強忍怒氣,輕輕咳嗽一聲,說道:「韋大人,多總管,您兩位好!」

  韋小寶慢慢低下頭來,只見眼前站著個弓腰曲背的老頭兒,頭髮花白,容色憔悴不堪,仔細再看,這人年紀倒也不怎麼老,只是愁眉苦臉,眼角邊都是皺紋,頦下留了短鬚,也已花白,再凝神一看,卻不是鄭克塽是誰?數年不見,竟然老了二三十歲一般。韋小寶先是大奇,隨即明白,他這幾年來苦受折磨,以致陡然衰老,不禁起了憐憫之意,但跟著想起當年他在通吃島上手刃陳近南的狠毒,怒氣立時便湧將上來,冷笑道:「你是誰?」

  鄭克塽道:「在下鄭克塽,韋大人怎地不認識了?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鄭克塽?鄭克塽不是在台灣做延平王嗎?怎麼會到了北京?你是個冒牌貨色。」鄭克塽道:「在下歸順大清,蒙皇上恩典,賞了爵祿。」韋小寶道:「哦,原來如此。你當年在台灣大吹牛皮,說要打到北京,拿住了皇上,要怎樣怎樣長,怎樣怎樣短,這些話還算不算數?」

  鄭克塽背上冷汗直流,心想:「他要加我罪名,胡亂捏造些言語,皇上總是聽他的,決不會聽我的。」自從多隆率領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士不斷前來滋擾,鄭克塽當真度日如年,從台灣帶來的大筆家產,十之八九已給他們勒索了去,為了湊集二百多萬兩銀子的巨款,早將珠寶首飾變賣殆盡。他心中已不知幾千百遍的懊悔,當日實不該投降。施琅攻來之時,如率兵奮力死戰,未必便敗,就算不勝,在陣上拚命而死,也對得起祖父、父親的在天之靈,不致投降之後,卻來受這無窮的困苦羞辱。此刻聽了韋小寶這幾句話,更是懊喪欲死。

  韋小寶道:「多大哥,這位鄭王爺,當年可威風得很哪。兄弟最近聽得人說,有人要迎接鄭王爺回台灣去,重登王位。鄭王爺,來跟你接頭的人,不知怎麼說?兄弟想查個明白,好向皇上回報。」

  鄭克塽顫聲道:「韋大人,請你高抬貴手。您說的事,完……完全沒有……」

  韋小寶道:「咦,這倒奇了。多大哥,昨兒咱們不是抓到了一個叛徒嗎?他破口大罵皇上,又罵兄弟。這人說是鄭王爺的舊部下,說他在北京受人欺侮,要為他報仇,要殺盡滿清韃子甚麼的。」

  鄭克塽聽到這裏,再也支持不住,雙膝一曲,跪倒在地,顫聲道:「韋大人饒命!小人過去罪該萬死,得罪您老人家。您大人大量,放我一條生路,老天爺保祐您公侯萬代。」

  韋小寶冷笑道:「當日你殺我師父的時候,可沒想到今日罷?」

  突然間後堂快步走出一人,身材瘦長,神情剽悍,卻是「一劍無血」馮錫範。他搶到鄭克塽身旁,一伸手便拉起了他,轉頭向韋小寶道:「當年殺陳近南,全是我的主意,跟鄭公爺無關。你要為你師父報仇,儘管衝著我來好了。」

  韋小寶對馮錫範向來十分忌憚,見到他狠霸霸的模樣,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縮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想打人嗎?」多隆跳起身來,叫道:「來人哪!」便有十多名侍衛一起擁上,團團圍住。韋小寶見己方人多勢眾,這才放心,大聲道:「這人在京師之地,膽敢行兇,拿下了。」四名侍衛同時伸手,抓住了馮錫範的手臂。

  馮錫範也不抗拒,朗聲道:「我們歸降朝廷,皇上封鄭公爺為海澄公,封我為忠誠伯。皇上金口說道,過去的事一筆勾銷,決不計較。韋大人,你想假公濟私,冤枉好人,咱們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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