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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九


  韋小寶命那教士下去領賞,吩咐大營的師爺將信封入封套,在封套上用中國字寫上蘇菲亞公主的名字。那師爺磨得墨濃,蘸得筆飽,第一行寫道:「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奉書」,第二行寫道:「鄂羅斯國攝政女王蘇飛霞固倫長公主殿下」。「羅剎」兩字,於佛經意為「魔鬼」,以之稱呼俄國,頗含輕侮,文書之中便稱之為「鄂羅斯」。那師爺又覺「蘇菲亞」三字不甚雅馴,這個「菲」字令人想起「芳草菲菲」,似乎譏刺她全身是毛,於是寫作了「蘇飛霞」,既合「落霞與孤鶩齊飛」之典,又有「飛霞撲面」之美;「固倫長公主」是清朝公主最尊貴的封號,皇帝的姊妹是長公主,皇帝的女兒是公主,此女貴為攝政,又是兩位並肩沙皇的姊姊,自然是頭等公主了。待聽得韋小寶笑道:「這個羅剎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,幾年不見,不知她怎樣了?」那師爺在封套後面又寫上兩行字:「夫和戎狄,國之福也。如樂之和,無所不諧,請與子樂之。」心想這是「左傳」中的話,只可惜羅剎乃戎狄之邦,未必能懂得我中華上國的經傳,其中雙關之意,更必不解,俏眉眼做給瞎子看,難免有「明珠暗投」之嘆了。

  其實不但「鄂羅斯國固倫長公主蘇飛霞」決計不懂這幾個中國字的含義,連「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」,除了識得自己的名字和兩個「人」字之外,也是隻字不識,見那師爺在封套正反面都寫了字,說道:「夠了,夠了。你的字寫得很好,勝過羅剎大鬍子。」

  他吩咐師爺備就一批貴重禮物,好在都是從雅克薩城中俘獲而得,不用花他分文本錢。再將華伯斯基、齊洛諾夫兩名隊長傳來,叫他兩人從羅剎降兵挑選一百人作為衛隊,立即前往莫斯科送信。兩名隊長大喜過望,不住鞠躬稱謝,又拿起韋小寶的手,在他手背上連連親吻。韋小寶的手背被二人的鬍子擦得酸癢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  雅克薩城小,容不下大軍駐紮,當下韋小寶和欽差及索額圖商議了,派郎坦、林興珠二人率兵二千,在城中防守,大軍南旋,分駐璦琿、呼瑪爾二城候旨。韋小寶臨行之際,鄭重叮囑郎坦、林興珠二將,決不可在雅克薩城開鑿水井,挖掘地道。

  大軍南行。韋小寶、索額圖、朋春等駐在璦琿,薩布素另率一軍,駐在呼瑪爾。韋小寶命羅剎降兵改穿清軍裝束,派人教授華語,命他們將「我皇萬歲萬萬歲」、「聖天子萬壽無疆」、「中國皇帝德被四海、皇恩浩蕩」等句子背得爛熟,然後派兵押向北京,要他們在京師大街上一路高呼,朝見康熙時更須大聲吶喊,說道越是喊得有勁,皇上賞賜越厚。

  過得二十多天,康熙頒來詔書,對出征將士大加嘉獎,韋小寶升為二等鹿鼎公,其餘將士各有升賞。傳旨的欽差將一隻用火漆印封住的木盒交給韋小寶,乃是皇上御賜。韋小寶磕頭謝恩,打開木盒,不禁一呆。盒裏是一隻黃金飯碗。碗中刻著「公忠體國」四字,依稀便是當年施琅送給他的,只是花紋字跡俱有破損,卻又重行修補完整。

  韋小寶記得當年這隻金飯碗放在銅帽兒胡同伯爵府中,那晚倉惶逃走,並未攜出,一凝思間,已明其理。定是那晚炮轟伯爵府後,前鋒營軍士將府中殘損的剩物開具清單,呈交給皇帝。這隻金飯碗雖有破損,卻未鎔爛。康熙命匠人修補了,重行賜給他,意思自然是說:你的金飯碗已打爛了一次,這一次可得好好捧住,別再打爛了。韋小寶心想:「小皇帝對我倒講義氣,咱們有來有往,我也不掘他的龍脈。」當晚大宴欽差,諸將相陪,宴後開賭。

  再過月餘,康熙又有上諭到來,這一次卻是大加申斥,說韋小寶行事胡鬧,要羅剎降兵大呼「萬壽無疆」,實在無聊之至。上諭中說:「為人君守牧者,當上體天心,愛護黎民。羅剎雖蠻夷化外之邦,其小民亦人也,既已降服歸順,不應復侮弄屈辱之。汝為大臣,須諫君以仁明愛民之道。朕若有惠於眾,雖不壽亦為明君,若驕妄殘虐,則萬壽無疆,徒苦天下而已。大臣諂諛邪佞,致君於不德,其罪最大,切宜為誡。」

  韋小寶這次馬屁拍在馬腳上,碰了一鼻子灰,好在臉皮甚厚,也不以為意,對著傳旨的欽差大罵自己該死,心想:「天下那有人不愛戴高帽的?定是這些羅剎兵中國話說得不好,把皇上聽得胡裏胡塗,惹得他生氣。」將教授羅剎兵華語的幾名師爺叫來,痛罵一頓。罵完之後,拉開桌子便和他們賭錢,擲得幾把骰子,早將康熙的訓誡拋到了九霄雲外。

  匆匆數月,冬盡春來。韋小寶在璦琿雖住得舒服,卻記掛著阿珂、蘇荃等幾個妻子和虎頭等兒女,曾連遣親兵,送物回家。六位夫人也各有衣物用品送來,大家知他不識字,家書卻兩免了,只是命親兵帶個口信,說家中大小平安,盼望大帥早日凱旋歸來。

  ***

  這日京中又有上諭頒來,欽命韋小寶和索額圖為議和大臣,與羅剎國議訂和約,又派來鑲黃旗漢軍都統一等公佟國綱、護軍統領馬喇、尚書阿爾尼、左都御史馬齊四人相助。

  佟國綱宣讀上諭已畢,又取出一通公文宣讀,卻是羅剎國兩位沙皇給康熙的國書,這時已由在北京的荷蘭國傳教士譯成了漢文。國書中說道:

  「謹奉上撫御華夏、洋溢寰宇、率賢臣共圖治理、分任疆土、滿漢兼統、聲名遠播、大聖皇帝曰:向者父阿列克席米汗羅為汗,曾使尼果來等賚書至天朝通好,以不諳中國典禮,語言舉止,陋鄙無文,望寬宥之。至頌揚 皇帝,舛謬失禮,亦因地處荒遠,典禮素昧所致,幸無見罪。 皇帝在昔所賜之書,下國無通解者,未循其故。及尼果來等歸問之,但述天朝大臣以不還逋逃人根特木爾等、並騷擾邊境為詞。近聞 皇帝興師,辱臨境上,有失通好之意。如果下國邊民構釁作亂,天朝遣使明示,自當嚴治其罪,何煩動輒干戈?今奉詔旨,始悉端委,遂令下國所發將士,到時切勿交兵。恭請明察我國作亂之人,發回正法,除嗣遣使臣議定邊界外,先令末起、佛兒魏牛高、宜番、法俄羅瓦等星馳賚書以行。乞撤雅克薩之圍,仍詳悉作書,曉諭下國。則諸事皆寢,永遠輯睦矣。上國大臣韋小寶閣下,昔年曾見知於我皇姊攝政女王蘇菲亞殿下,遠臨我京師莫斯科,撥亂反正,有大功於下國,此上國之惠也,下國君臣,不敢有忘。謹奉重禮,獻於大聖 皇帝陛下,以次重禮奉於韋小寶大臣閣下,以示下國誠信修睦之衷。」(按:此通俄羅斯國國書錄自史籍,正確無誤,惟最後一段關於韋小寶者,恐係小說家言,或未可盡信云。)

  佟國綱讀了國書後,師爺將書中意思向韋小寶及眾將詳細解釋。這是軍中通例,文書來往,文字有時頗為艱深,帶兵將官不識字的固多,就算讀過幾年書的,所識也頗有限,軍中來文去件關涉軍機大事,如有誤解,干係重大,因此滿洲軍制有師爺解釋文書的規定。

  佟國綱笑道:「這位羅剎國攝政女王,對韋大帥頗念舊情,送來的禮物著實不少。皇上吩咐兄弟一併帶了來,交韋大帥收納。」韋小寶拱手道:「多謝,多謝。」又道:「羅剎人不懂禮節,不說自己的禮物很輕,卻自吹自擂,說禮物很重,送給皇上的是重禮,送給我的是甚麼次重禮,也不怕人笑話。」

  佟國綱道:「是。韋大帥獻到京城去的羅剎降人,皇上親加審訊,發現小兵之中,混有一個羅剎大官……」韋小寶「啊」的一聲,叫道:「有這等事?」佟國綱道:「這人十分狡猾,混在小兵之中,絲毫不動聲色。那日皇上逐批審訊降人,一名荷蘭傳教士作通譯,審到後來,皇上對那傳教士說了幾句拉丁話。羅剎降人中有一名小兵,忽然臉露詫異神色。皇上問他是不是懂得拉丁話,那個小兵不住搖頭。皇上便用拉丁話說道:『將這個小兵拉出去砍頭。』那小兵臉色大變,跪下求饒,供認懂得拉丁話。」

  韋小寶問道:「拉丁話是甚麼話?他們羅剎人拉壯丁挑軍糧之時說的話,皇上怎麼會說?」佟國綱道:「皇上聰明智慧,無所不曉。羅剎人拉壯丁時說的話,那也會說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為甚麼羅剎人平時說的話,皇上不懂,拉壯丁時說的話,卻又會說?」

  佟國綱無法回答,笑道:「這中間的道理,咱們可都不懂了。下次大帥朝見皇上之時,自己磕頭請問罷。」韋小寶點點頭,問道:「那個羅剎人後來怎樣?」佟國綱道:「皇上細細審問,那人終於無法隱瞞,一點點吐露了出來。原來這人名叫亞爾青斯基,是尼布楚、雅克薩兩城的都總督。」

  眾人一聽,都不自禁的「啊」的一聲。韋小寶道:「這傢伙的官可不小哪。」佟國綱道:「可不是嗎?羅剎國派在東方的官兒,以他為最大。雅克薩城破之日,定是他改穿了小兵的服色,以致給他瞞過了。」韋小寶搖頭笑道:「攻破雅克薩城那天,羅剎的將軍、小兵、大官、小官,個個脫得精光,瞧來瞧去,每一個都是這麼一回事,實在沒甚麼分別。不見得官做得大了,那話兒也大些。兄弟的……這個大官認他不出,倒也不是我們的錯處。」

  眾將哈哈大笑,向佟國綱解說當日攻破雅克薩城的情景。

  佟國綱笑道:「原來如此,這也難怪。皇上說道:韋小寶擒獲羅剎國尼布楚、雅克薩二城都總管,功勞不小,不過他以為此人只是個尋常小兵,辦事太也胡塗,將功折罪,此事無賞無罰。」韋小寶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道:「皇上恩典,奴才感激之至。」

  佟國綱道:「皇上審問這亞爾青斯基,接連問了六天,羅剎國的軍政大事,疆域物產,甚麼都盤問備細。皇上當真是天縱英明,又從這亞爾青斯基身上,發見了一個秘密。依韋大帥說,這人被擒之時,身上一絲不掛,那知他竟有法子暗藏秘密文件。」

  韋小寶罵道:「他奶奶的,這阿二掀死雞實在鬼計多端,下次見到了他,非要他的好看不可。這秘密文件,又藏在甚麼地方?難道藏在屁……屁……」

  佟國綱道:「羅剎降人朝見皇上之前,自然全身都給御前侍衛仔細搜過,頭髮、鬍子都要摸過,褲子和靴子更要脫下來瞧過明白。番邦之人心懷叵測,倘若身懷利器,那還了得?這個亞爾青斯基當然也曾細細搜過,身上更無別物。可是皇上洞察入微,見他右肩上凸起了一塊,又時時斜眼去瞧,便問他手臂上是甚麼東西。亞爾青斯基拉起袖子,手臂上綁了厚厚的繃帶,說是在雅克薩城受的傷。皇上叫他走上前來,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。亞爾青斯基『哎唷』一聲叫,聲音中卻不顯得如何疼痛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有趣,有趣!這羅剎鬼受傷是假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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