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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七


  圖爾布青正在熱被窩中沉沉大睡,忽聽得城外炮聲大作,急忙跳起,匆匆穿上衣服,披上貂裘,到城頭察看。其時風雪正大,天色昏暗,朦朧中見清軍長壘上擺滿了一棵棵大樹,正疑惑間,猛聽得清軍齊聲吶喊,有如山崩地裂一般,數千株大樹中突然射出水來,四面八方的噴射入城。

  圖爾布青大驚,只叫得一聲:「啊喲!」一股熱水當胸射到。總算天時實在太冷,熱水射到時已不甚燙,卻沖得他立足不牢,一個踉蹌,倒在城頭,身旁親兵急忙扶起。但聽得四下裏都是喊聲,頭頂水聲嘩嘩直響,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飛入城中。霎時之間,雅克薩城上罩了一團茫茫大霧,卻是水汽遇冷凝結而成。

  圖爾布青心中亂成一團,叫道:「中國蠻子又使妖法!」大樹中竟會噴出水來,自然是妖法無疑。他惶急之下,大叫:「大家放槍,別讓中國蠻子衝上城來。」

  自從那日他被清軍剝光衣褲、牽著繞城三匝之後,威信大失,發出來的號令,部屬已不如先前之凜遵不誤。只是清軍圍城甚急,羅剎兵將俱恐城破後無一倖免,這才勉力守禦,這時忽見巨變陡起,數千股水柱射入城來,眾兵將四散奔逃,那裏還有人理睬於他?

  幸喜清軍只是射水,倒不乘機攻城。羅剎兵亂了一陣,驚魂稍定,但見地下積水成冰,頭頂一條條水柱兀自如注如灌,潑將下來。

  雅克薩城內中國男子早已被殺得清光,只剩一些年輕女子,作為營妓,供其淫樂。城中除了羅剎兵將外,尚有莫斯科派來的文職官員,傳教的教士,隨軍做買賣的商人,想到東方來大發洋財的無賴亡命、小偷大盜。頃刻之間,人人身上淋得落湯雞相似,初時水尚溫熱,不多時濕衣漸冷,又過一會,濕衣開始結冰。眾人大駭,紛紛脫下衣褲皮靴,各人均知濕衣一經結冰,黏連肌膚,那時手指僵硬,再也無法解脫,就算有人相助,往往將皮膚連著衣褲鞋襪一齊撕下,實是危險不過。

  地下積水漸高,慢慢凝固,變成稀粥一般,羅剎人赤腳踏在其中,冰冷徹骨,忍不住雙腳亂跳,大叫:「凍死啦,凍死啦。」眾人紛紛搶到高處,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頂。

  人叢中有人叫了起來:「投降,投降!再不投降,大夥兒都凍死啦。」

  圖爾布青身披貂裘,左手撐傘,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回巡視,聽得有人大叫「投降」,大聲怒喝:「誰在這裏擾亂軍心?奸細!拉出來槍斃!」

  眾人見他貂裘可以防水,身上溫暖,在這裏呼喝叱罵,旁人卻都凍得死去活來,人人心中不忿,當下便有人拾起冰塊雪團,向他投去。圖爾布青舉起短銃,轟隆一聲,向人叢中射去,登時打死了兩人。餘人向他亂擲冰塊雪團,更有人撲了上去,將他拉下馬來。衛兵舞刀砍殺,卻那裏止得住?

  正大亂間,一小隊騎兵奔到,羅剎亂民才一鬨而散。圖爾布青從地下爬起,恰好頭頂兩股水柱淋下,登時將他全身潑濕。他雙腳亂跳,大聲咒罵,只得命衛兵相助脫衣除靴。

  清軍望見城中羅剎兵狼狽的情狀,土壘上歡聲雷動,南腔北調,大唱俚歌,其中自也少不了韋小寶那「一呀摸,二呀摸」的「十八摸」。

  朋春等軍官忙碌指揮。班副將所帶的木匠隊加緊修理壞炮。燒水隊加柴燒火,將冰雪鏟入鍋中,運水隊將熱水一桶桶的自炮口倒入。炮筒中水一倒滿,「一、二、三,放!」六名炮手奮力向前推動活塞,一股水箭從炮口衝出,射入城中。

  清軍水炮中射出熱水時筆直成柱,有的到了城頭上空便散作水珠,如大雨般紛紛洒下,有的射得較低,卻凝聚不散,對準了人身直衝。水炮精粗不一,有的力道甚大,可以及遠,有的卻射程甚近,更有許多射得幾次便炮筒散裂,反而燙傷了不少清軍「炮手」。

  三千尊水炮射了一個多時辰,已壞了六七百尊。同時燒煮冰雪而成熱水,不及水炮發射之快,「彈藥」到後來已然接濟不上。又射得大半個時辰,壞炮愈多,熱水更缺,只剩下八九百尊水炮還在發射,威力大減。

  韋小寶正感沮喪,忽見城門大開,數百名羅剎人湧了出來,大叫:「投降,投降!」

  薩布素其時頭上槍傷已好了大半,當即率領一千騎兵上前,喝道:「降人坐在地下!」羅剎人面面相覷,不明其意。一名清軍把總往地下一坐,叫道:「坐下,坐下!」

  便在此時,城門又閉,城頭上幾排槍射了下來,將羅剎降人射死了數十人。其餘羅剎降人四散奔逃。清軍水炮瞄準城上放槍的羅剎兵將,水柱激射過去,羅剎兵紛紛摔下城頭。

  這時候城內積水二尺有餘,都已結成了冰,若要將全城灌滿了水,凍成一座大冰城,至少也得十天半月。但羅剎兵無衣無履,又生不了火,人人凍得簌簌發抖,臉色發青。有的數兵摟抱在一起,互藉體溫取暖。

  圖爾布青兀自在大聲叱喝,督促眾兵將守城。眾兵都轉過了頭,不加理睬。圖爾布青大怒,伸掌去打一名軍官。那軍官轉身避開,圖爾布青追將過去,忽然腳下在冰上一滑,摔倒在地。旁邊一名士兵伸手一推,將他推入地下一個積水的窟窿之中。圖爾布青出力掙扎,但手足麻木,爬不上來,大叫:「救我,救我!」眾兵將人人臉現鄙夷之色,聚在那水窟旁圍觀。過不多時,窟中積水凝結成冰,將圖爾布青活活的凍結在內,他上身在冰窟之外,兀自喘氣不已,胸膛以下卻陷在冰內,便似活埋了一般。

  這時人人心意相同,打開城門,大叫:「投降!」蜂湧而出。

  ***

  韋小寶狂喜之下,手舞足蹈,胡言亂語,所發的號令早已全然莫名其妙。好在清軍帶兵將領均是久經戰陣的宿將,口中大叫:「得令!」卻自行去辦理受降、入城、繳械、清理諸般手續,一切井井有條,卻和韋大帥所發的號令全不相干。

  先前射水入城,唯恐不多,此刻要將城中積冰燒融,化水流出城外,卻也難以辦到,只好順其自然。郎坦督率眾兵,先將總督府清理妥善,請韋小寶、索額圖和欽差住入,然後再去將火藥庫、槍械庫、金銀庫等要地一一封存,派兵看守。其時清朝國勢方強,軍中紀律森嚴。大官如韋小寶、索額圖等不免乘機大發橫財,軍官士兵卻是一物不敢妄取。

  城內城外殺牛宰羊,大舉慶祝。索額圖等自是諛詞潮湧,說韋大帥用兵如神,古時孫吳復生,也所不及。那欽差道:「兄弟這次出京,皇上一再囑咐,要韋大帥不可殺傷太多。今日韋大帥攻克堅城,固是奇功,更加難得的是,居然刀槍劍戟、弓箭火器,一概不用,我軍竟沒一兵一卒陣亡。一日之內摧大敵,克名城,而不損一名將士,古往今來,唯韋大帥一人而已。這不但空前,也一定是絕後了。」

  韋小寶得意洋洋,大吹牛皮:「要打破雅克薩城,本來也非難事。難在皇恩浩蕩,體惜將士,不能傷亡太大。因此上兄弟要等到今天,才使這條計策,好讓欽差大臣親眼見到。咱們給皇上辦事,打場勝仗,那也罷了,人人都會的,不算希奇。總是要仰尊皇上聖意,打勝仗而不死人,這就難一些了。」

  眾將均覺他雖然自吹自擂,但要打一個大勝仗而己方不死一人,也確是天大的難事,當下人人點頭。

  索額圖道:「這是皇上的洪福,韋大帥的奇才。」韋小寶道:「今日自上到下,人人都有很大功勞。若不是欽差大人和索大人親臨前敵,奮勇督戰,咱們也不能勝得這麼容易。」欽差和索額圖大喜,感激無比,適才對陣之時,他兩個文官躲得遠遠地,唯恐受了火器矢石之傷,那有半點「親臨前敵,奮勇督戰」之事?但韋小寶既這麼說,在報捷的摺子之中,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。滿清軍功之賞,最是豐厚,遠非其他功勞之可比。

  常言道:「花花轎子人抬人」。韋小寶深通做官之道,奉送欽差這一份大功,自己惠而不費,一無所損。欽差這一回到北京,在皇帝面前一定會替自己大加吹噓,將五分功勞說成了十分,自己在軍中便有甚麼逾規越份之事,欽差和索額圖也必盡力包瞞,守口如瓶。

  眾人吃喝了一會,薩布素的部下得羅剎兵舉報,將圖爾布青從冰窟中挖了出來,抬到階下。這時圖爾布青早已凍斃,全身發青。韋小寶嘆道:「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,倘若不叫圖爾布青,叫作圖爾布財,那就不會發青,只會發財了。」命人取棺木將他收殮。

  待得降兵人數、城中財物器械等大致查點就緒,韋小寶與索額圖、欽差三人聯名上奏,遣飛騎馳往北京,向皇帝報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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