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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二


  當晚韋小寶設宴款待,自是請施琅坐了首席,此外是四名水師高職武官,以及林興珠和洪朝二人。酒過三巡,韋小寶問道:「林都司,台灣延平郡王本來是鄭經鄭王爺,怎麼變成了鄭克塽這小子了?聽說他是鄭王爺的第二個兒子,該輪不到他做王爺啊?」

  林興珠道:「是。回爵爺:鄭王爺於今年正月二十八去世,遺命大公子克臧土接位。大公子英明剛毅,台灣軍民向來敬服。可是太夫人董國太卻不喜歡他,派馮錫範行刺,將他殺了,立二公子克塽接位。大公子的陳夫人去見董國太,說大公子無罪。董國太大怒,叫人趕了出來,陳夫人抱著大公子的屍體哭了一場,就上吊死了。那位陳夫人,便是陳……陳軍師的大小姐。這件事台灣上下人心都很不服。」

  韋小寶聽說師父的女兒給人逼死,想起師父,心下酸痛,一拍桌子,罵道:「他媽的,鄭克塽這小子昏庸胡塗,會做甚麼屁王爺了?」

  林興珠道:「是。二公子接位後,封他岳父馮錫範為左提督,一應政事都歸他處理。這人處事不公,很有私心。有人大膽說幾句公道話,都給他殺了,因此文武百官都是敢怒不敢言。大公子和陳夫人的鬼魂又常常顯靈,到四月間,董國太就給鬼魂嚇死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痛快,痛快!這董國太到了陰間,國姓爺可不能放過了她。」林興珠道:「誰說不是呢。董國太給鬼魂嚇死的事一傳出來,人心大快,全台灣從北到南,大家連放了三天爆竹,說的是趕鬼,其實是慶祝這老虔婆死得好!」韋小寶連說:「有趣,有趣!」

  施琅道:「鬼魂的事也未必真有。想來董國太殺了大孫兒、逼死了大孫媳後,心中不安,老年人疑心生暗鬼,就日夜見鬼了。」韋小寶正色道:「惡鬼是當真有的,尤其是冤死屈死之人,變了鬼後,定要討命報仇。施大人,你這次平台殺人很多,這些台灣戰船中,惡鬼必定不少,施大人還是小心為妙。」施琅微微變色,隨即笑道:「上陣打仗,免不了要殺人。倘若敵人陣亡的兵將都變了鬼來討命,做武將的個個不得好死了。」

  韋小寶搖頭道:「那倒不然。施大人本來是台灣國姓爺部下的大將,回過頭來打死台灣的兵將,死了的冤鬼自然心中不服。這可跟別的將軍不同。」

  施琅默然,心下甚是恚怒。他是福建晉江人,台灣鄭王的部屬十之八九也都是福建人,尤以閩南人為多。他打平台灣後,曾聽到不少風言風語,罵他是漢奸、閩奸,更有人匿名寫了文章,做了詩來斥罵他諷刺他的。他本就內心有愧,只是如此當面公然譏刺,韋小寶卻是第一人。他對韋小寶無可奈何,登時便遷怒於林興珠,向他瞪了一眼,心道:「一離此島,老子要你的好看。」

  韋小寶說道:「施大人,你運氣也真好,倘若陳軍師沒有被害,在台灣保護鄭克臧土,董國太、鄭克塽他們就篡不了位。陳軍師統率軍民把守,台灣上下一心,你未必就能成功。」

  施琅默然,心想自己才能確是遠不如陳近南,此人倘若不死,局面自然大不相同。

  洪朝忽然插口:「韋爵爺說得是。台灣的兵將百姓也都這麼說。人人怨恨鄭克塽殺害忠良,自毀長城,真是國姓爺的不肖子孫。」施琅怒道:「洪守備,你既降了大清,怎敢再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語?」洪朝急忙站起,說道:「卑職胡塗,大人包涵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洪老兄,你說的是老實話,就算皇上親耳聽到了,也不能怪罪。坐下喝酒罷。」洪朝道:「是。」戰戰兢兢坐下,捧起酒杯,雙手不住發抖,將酒潑出了大半杯。

  韋小寶道:「陳軍師被鄭克塽害死,台灣人都知道了,是不是?」洪朝道:「是。鄭克塽回到台灣後,他……他說陳軍師……是……是……」向施琅瞧了一眼,不敢再說下去了。韋小寶道:「只要你說的是實話,誰也不會怪你。」洪朝道:「是,是。鄭克塽和馮錫範二人帶著幾名衛士,坐了小艇在大海裏漂流,遇到漁船,將他們救回台灣。鄭克塽說,陳軍師是給施將軍殺死的。鄭王爺得知之後,痛哭了好幾天。後來鄭克塽篡了位,自己才當眾說出來,說陳軍師是他殺的。還大吹自己武功了不起。陳軍師的部下許多人不服,去質問他陳軍師犯了甚麼罪,都給馮錫範派人抓起來殺了。」

  韋小寶將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,罵道:「操他奶奶的!」忽然哈哈大笑,說道:「咱們平日罵人奶奶,這人的奶奶實在有些冤枉。只有操鄭克塽的奶奶,那才叫天造地設,丁三配二四,再配也沒有了。」

  這幾句話施琅聽在耳裏,卻也十分受用。他所以得罪鄭成功,全家被殺,都因董國太而起,說道:「韋爵爺這話對極,咱們都操他奶奶的。國姓爺英雄豪傑,甚麼都好,就是娶錯了一個老婆。」

  韋小寶搖頭道:「旁人都好操鄭克塽的奶奶,天下就是施將軍一個人操不得。施將軍的功名富貴,都是從這老虔婆身上而來。你父母妻兒雖然都讓她殺了,可是換了個水師提督,三等靖海侯,這筆生意還是做得過啊。」

  施琅登時滿臉通紅,心中怒罵:「老子操你韋小寶的奶奶。」強自抑制怒氣,端起酒杯來大大喝了一口,可是氣息不順,酒一入喉,猛地裏劇烈咳嗽起來。

  韋小寶心道:「瞧你臉色,心中自然在大操我的奶奶,可是我連爹爹是誰也不知道,奶奶是誰更加不知道,你想操我奶奶,非操錯了人不可。你心中多半還想做我老子,那麼我奶奶便是你媽,你操我奶奶,豈不是你跟自己老娘亂七八糟,一塌胡塗?」笑吟吟的瞧著他。

  座上一名姓路的水師副將生怕他二人鬧將起來,說道:「韋爵爺,施軍門這次平台,那是全憑血戰拚出來的功勞。施軍門奉了聖旨,於六月初四率領戰船六百餘號,軍士六萬餘人征台,在海上遇到逆風,行了十一天才到澎湖,十六就和劉國軒率領的台灣兵大戰,這一仗當真打得昏天黑地,日月無光,連施軍門自己也掛了彩……」

  韋小寶見林興珠和洪朝都低下了頭,臉有怒色,料想他二人也曾參與澎湖之役,心想這一仗當然是施琅打了勝仗,不想聽路副將說他的得意事跡,問道:「施將軍,當日國姓爺取台灣,也是從澎湖攻過去的麼?」施琅道:「正是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時你在國姓爺部下,不知當時打澎湖是怎麼打的?」施琅道:「紅毛鬼子沒派兵守澎湖。」

  韋小寶問林興珠:「當年國姓爺跨海東征,聽說林大哥帶領藤牌兵斬鬼腳,不知是怎樣斬法?」林興珠心想:「藤牌兵斬鬼腳的事,我早說給你聽過了。這時你又來問,自然是不想聽施琅平台的臭史,要我講國姓爺和陳軍師的英雄事跡。我自己的事是不能多說的,施琅心中一懷恨,定要對付我,還是捧捧他為妙。」說道:「施軍門兩次攻台灣,功勞實在大得很。當年國姓爺會集諸將,商議要不要跨海東征,很多將官都說台灣天險難攻,海中風浪既大,紅毛鬼又炮火厲害,這件事實在危險。但陳軍師和施將軍極力贊成,終於立了大功。」

  施琅聽他這麼說,臉有得色。

  林興珠又道:「那是永曆十五年二月……」

  施琅道:「林都司,前明的年號,不能再提了,那是大清順治十八年。」

  林興珠道:「是,是。這年二月,國姓爺大營移駐金門城。三月初一全軍誓師祭海。初十那天,國姓爺和陳軍師統帶親軍右武衛、左右虎衛、驍騎鎮、左先鋒、中衝、後衛鎮、宣毅前後鎮、援剿後鎮各路船艦,齊集料羅灣候風。那時軍心惶惶,很多人都怕出洋,國姓爺和陳軍師、施將軍分到各鎮去激勵軍心。一直等到廿三中午,天才放晴,風浪止息,於是大軍開出,廿四下午就到了澎湖。但到了澎湖之後,大風又起,海上風浪大作,好幾天不能開船。澎湖各島沒糧食,軍中缺糧,大家只好吃蕃薯度日,軍心又慌亂起來。等到三十,實在不能再等了,國姓爺下令出發,不管大風大浪,都要東征。這天半夜一更後,國姓爺的中軍艦上豎起帥字大旗,發炮三聲,金鼓齊鳴,戰船張帆向東。當時烏雲滿天,海上波濤就像一座座小山般撲上船頭,風大雨大,人人身上都濕透了。國姓爺站在船頭,手執長劍,大叫:『盡忠報國,不怕風浪!』數萬兵將跟著齊聲大叫:『盡忠報國,不怕風浪!』喊聲幾乎把狂風巨浪的聲音也壓下去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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