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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三


  ▼第四五回 尚餘截竹為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

  韋小寶在天地會的所作所為,康熙無不備知底細,連得天地會中的暗語切口,也能背誦如流,但韋小寶偷盜四十二章經,在神龍教任白龍使等情,康熙卻全然不知。韋小寶仔細想來,定是天地會中出了奸細,而且這人必是自己十分親密之人。但青木堂這些朋友個個赤膽忠心,義氣深重,決計不會去做奸細,出賣朋友。因此他心中雖然一直存了老大一個疑團,卻沒半點端倪可尋,只覺此事十分古怪、難以索解而已。

  此刻風際中這麼一說,韋小寶驀然省悟,心道:「我真該死,怎麼會想不到此人身上。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轟伯爵府,天地會眾人之中,就只他一個不在府裏。這事早已明白不過,在伯爵府裏的,決不會是奸細,否則大炮轟去,有誰逃得性命?只因他事先已經得悉,因此先行避開。唉,我真是大傻瓜一個,他此刻倘若不說,我還是蒙在鼓裏。」

  風際中沉默寡言,模樣老實之極,武功雖高,舉止卻和一個呆頭木腦的鄉巴佬一般。韋小寶偶爾猜測這奸細是誰,只想到口齒靈便、市儈一般的錢老本;舉止輕捷、精明乖巧的徐天川;辦事周到、能幹練達的高彥超;脾氣暴躁、好酒貪杯的玄貞道人,連對見多識廣、豪爽慷慨的樊綱,以及近年來衰老體弱的李力世、說話尖酸刻薄的祁清彪,也都曾猜疑過,就是對這個半點不像奸細的風際中,從來不曾有過絲毫疑心。

  突然又想:「那時候雙兒也不在伯爵府,難道她……她也是奸細,也對我不住嗎?」想到此節,不由得心中一酸,但隨即明白:「雙兒是風際中故意帶出去的。他知道這小丫頭是我的命根子,倘若轟死了她,此後事情拆穿,我定會恨他一世。他不過是皇上所派的一個奸細,暗中通報些消息而已,天地會一滅,皇上便用他不著。我如在皇上面前跟他為難,他就抵擋不住,因此不敢當真得罪了我。」

  這些推想說來話長,但在當時韋小寶心中,只靈機一閃之間,便即明白,說道:「風大哥,多謝你把雙兒帶出伯爵府,免得大炮轟死了她。」

  風際中「啊」的一聲,登時臉色大變,退後兩步,手按刀柄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韋小寶笑道:「你我心照不宣,皇上早就甚麼都跟我說了。」風際中知道皇帝對他甚是寵愛,此言自必不假,問道:「那你為甚麼不遵聖旨?」這句話一問,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。

  韋小寶微笑道:「風大哥,那你何必明知故問?這叫做忠義不能兩全。皇上待我,那是沒得說的了,果真是皇恩浩蕩,可是師父待我也不錯啊。現下師父已經死了,我還有甚麼顧慮的。就不知皇上肯不肯赦我的死罪。」

  風際中道:「眼下便有個將功贖罪的良機,剛才我說皇上決意要除去三個眼中釘,除了吳三桂、陳近南之外,第三個便是盤踞台灣的鄭經。咱們把鄭經的兒子拿了,解去北京,說不定便可逼得鄭經歸降。皇上這一歡喜,韋都統,你便有天大的死罪,皇上也都赦免了。」他對韋小寶既不再隱瞞,口中也便改了稱呼,叫他為「韋都統」,對總舵主也直斥其名。

  韋小寶心下惱怒:「你這沒義氣的奸賊,居然叫我師父的名字。」但想到能和康熙言歸於好,卻也當真開心,做不做官,那也罷了,時時能和小皇帝談談講講,實有無窮樂趣。

  風際中又道:「韋都統,咱們回到北京,仍是不可揭穿了。天地會的那些人得知陳近南死了,多半會推你做總舵主。你義氣深重,甘心拋卻榮華富貴,伯爵不做,都統不做,只為了要救天地會眾朋友的性命,這當兒早已傳遍天下。這些時候來,江湖上沸沸揚揚,說的都是這件事,那一個不佩服韋都統的英雄豪氣?」

  韋小寶大是得意,問道:「大家當真這麼說?你這可不是騙人?」風際中忙道:「不,不……卑職決計不敢欺騙都統大人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他自稱卑職,不知做的是甚麼官?」雖然好奇,卻不敢問,一問便露出了馬腳,「皇上早就甚麼都跟我說了」這話就不對了,轉念又想:「卻不妨問他升了甚麼官。」微笑道:「你立了這場大功,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,現下是甚麼官兒了?」風際中道:「皇上恩典,賞了卑職當都司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原來是個芝麻綠豆小武官,跟老子可差著他媽的十七廿八級。」清朝官制,伯爵是超品大官,驍騎營都統是從一品。漢人綠營武官最高的提督是從一品,總兵正二品,此下是副將、參將、游擊,才輪到都司。但瞧風際中的模樣,臉上雖然仍是一副老實之極的神氣,眼光中已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,便拱手笑道:「恭喜,恭喜。這是皇上親手提拔的,與眾不同。」

  風際中請了一個安,道:「今後還仗大人多多栽培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咱們是自己人,那有甚麼說的?給皇上辦事,你本事大過我啊。」風際中道:「卑職那及大人的萬一?回大人:皇上吩咐卑職,若是見到大人,無論如何要大人回京,不可抗命違旨。卑職聽皇上的口氣,對大人著實看重,可說是十分想念。這番立了大功,將台灣鄭逆的兒子逮去北京,皇上一歡喜,定然又會升大人的官。」

  韋小寶嗯了一聲,道:「那你是該升游擊了。」風際中道:「卑職只求給皇上出力,皇上見到大人,心裏歡喜,咱們做奴才的也歡喜得緊了。升不升官,那是皇上的恩典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我一直當你是老實人,原來這麼會打官腔。」

  風際中又道:「大人當上了天地會總舵主,將十八省各堂香主、各處重要頭目通統調在一起,說是為陳近南開喪,那時候一網打盡,教這些圖謀不軌、大逆不道的反賊一個都逃不了。這場大功勞,可比當日炮轟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了。大人你想,當日你如遵旨殺了陳近南、李力世這一干人,天地會的反賊各省都有,殺了一個總舵主,又會立一個總舵主,總是殺不乾淨。只有大人自己當了總舵主,那才能斬草除根,永遠絕了皇上的心腹大患。」

  這一番言語,只聽得韋小寶背上出了一身冷汗,暗想:「這條毒計果然厲害之極,料想你自己也未必想得出,十九是小皇帝的計策。我回去北京,小皇帝多半會赦免我的大罪,可是定要我去撲滅天地會。這一番他定有對付我的妙法,再也逃不出他手掌心了。」越想越寒心:「小皇帝要我投降,要打我屁股,那都不打緊,但逼我去做天地會總舵主,將所有兄弟一古腦兒殺了,這件事可萬萬幹不得。這件事一做,普天下好漢個個操我的十八代祖宗,死了之後也見不得師父。這裏的大妞兒、小妞兒們,都要打從心底裏瞧我不起。就算旁人不理會,韋小寶良心雖然不多,總還有這麼一丁點兒。」

  他向風際中瞧了一眼,口中「哦哦」連聲,心想:「我如不答應,他立時便跟我翻臉。動起手來,我們這許多人打他一個,未必便輸了。只是這廝武功挺高,我這些大妞兒、小妞兒要是給他殺了一兩個,那可乖乖不得了。咱們不妨再來玩一下『含沙射影』。」沉吟道:「去見皇上,我倒也是很高興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要殺了天地會這許多兄弟,未免太也不講義氣,不夠朋友,可得好好的商量商量。」

  風際中道:「大人說得是。可是常言道得好:量小非君子,無毒不丈夫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對,對!無毒不丈夫……咦,啊喲,怎麼鄭克塽這小子逃走了?」

  風際中吃了一驚,回頭去瞧。韋小寶胸口對準了他,伸手正要去按毒針的機括,卻見雙兒搶上前來,叫道:「相公,甚麼事?」

  原來她見二人說之不休,一直關心,早在慢慢走近,忽聽得韋小寶驚呼「啊喲」,當即縱身而前。韋小寶這『含沙射影』一射出,風際中固然打中,卻也勢必波及雙兒,這時手指雖已碰到了機括,可就不敢按下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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