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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九


  韋小寶大喜,拱手稱謝,說道:「兄弟家裏的小妞兒,我最寵愛的共有三人,一個叫雙兒,一個叫曾柔,還有一個叫……叫劍屏(心想若是說出沐劍屏這個「沐」字來,只怕引起疑心),相貌都是挺不錯的,兄弟實在放心不下。請大哥這就派人去保護,跟她們說,今晚有天地會和沐家刺客到來,要她們趕快躲了起來。最好大哥多派些人去,守在兄弟家裏,刺客到來,正好一古腦兒抓他奶奶的。那一位兄弟出了力的,自當重重酬謝。」

  多隆一拍胸膛,笑道:「這件事容易辦。是韋伯爵府上的事,那一個不拚命向前?」當即吩咐侍衛領班,命他出去派人。眾侍衛都知韋小寶出手豪闊,平時沒事,也往往千兒八百的打賞,這一次去保護他的寵姬愛妾,那更是厚厚的賞賜了,當下盡皆欣然奉命,輪不到的不免唉聲嘆氣,抱怨運氣欠佳。

  韋小寶心下稍慰,暗想:「雙兒她們聽了眾侍衛的言語,說是宮裏派人來保護,等候捉拿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刺客,自會通知我師父他們躲避。但若我師父他們倒躲開了,雙兒、曾姑娘、小郡主三個卻給大炮轟死,那可糟糕!不過大隊御前侍衛在我屋裏,外面的炮手一定不會胡亂開炮。」

  轉念又想:「要是炮手奉了皇帝嚴旨,不管三七廿一,到時非開炮不可,那又如何?」小郡主和曾柔也還罷了,雙兒對自己情深義重,那是心頭第一等要緊人,決不能讓她送了性命。只是事在兩難,如要侍衛將雙兒她們先接了出來,便沒人留下給師父和眾兄弟傳訊;只救雙兒,不救師父,重色輕友,那又是烏龜王八蛋了。一時繞室徬徨,苦無妙策。

  過了大半個時辰,率隊去忠勇伯府的侍衛領班回來稟報:他們還沒走近伯爵府,便給前鋒營的官兵擋住,帶隊的前鋒參領說道,他們奉旨保護伯爵府,不用眾位侍衛大人費心了。眾侍衛要進府保護內眷,前鋒營說甚麼也不讓過去,說道皇上一切已有安排。到後來連前鋒營的阿統領也親自過來攔阻,眾侍衛拗不過,只得回來。

  韋小寶一聽,心中只連珠價叫苦。多隆笑道:「兄弟,皇上待你當真周到,竟派了前鋒營去保護你的小美人兒,那你還擔心甚麼?哈哈,哈哈!」

  韋小寶只得跟著乾笑幾聲,心想:「小皇帝甚麼甚麼之中,甚麼千里之外,這一番我師父他們可真是大禍臨頭了。前鋒營定是奉了嚴旨,在我伯爵府四處把守,見到尋常百姓,就放他們進府,以便晚上一起轟死,若是文武官員,便攔住了不許進去。」

  又想:「我突然發出『含沙射影』暗器,要結果多大哥的性命不難,可是這許多侍衛,又怎能一個個盡數殺了?可惜我身邊的蒙汗藥,在莊家一下子都使完了。」眼見日頭越來越低,他便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,全身發燙,拉了一泡尿又是一泡,卻想不出半點主意。

  過得一個多時辰,天色漸漸黑下來,韋小寶推窗向外看去,只見七八名侍衛在窗外踱來踱去,守衛嚴密之極。他東張西望,那裏有陶紅英的影子?長嘆一聲,頹然倒在床上,心想這當兒只怕已有不少朋友進了伯爵府,多耽擱得一刻,眾兄弟便向陰世路走近了一步。

  一瞥眼間,見到屋角落裏的那隻大水缸,那是海大富遺下來的。當日自己全靠了這隻水缸,才殺了瑞棟,心想:「我何不把多大哥騙進房來。發暗器殺了他,再在房中放起火來,混亂之中便可逃出。多大哥待我十分不錯,平白無端的傷他性命,實在對他不住。可是義氣有大有小,我師父他們幾十條性命,總比他一條性命要緊些。」想了一會,心意已決,取火刀、火石打了火,點著了蠟燭,心想:「帳子著火最快,一殺了多大哥,便燒帳子。」

  正在這時,聽得多隆在外房叫道:「韋兄弟,酒飯送了來啦,出來喝酒。」韋小寶道:「咱哥兒倆在房裏吃罷!」多隆道:「好!」吩咐送酒飯的太監提了飯盒進來。

  那太監是個十六七歲少年,進房後向韋小寶請了安,打開飯盒子,取出酒飯。韋小寶腦中靈光一閃,想起了個主意,說道:「你在這裏侍候喝酒。」那小太監十分歡喜,素知韋伯爵從前是御膳房的頭兒,對下人十分寬厚,侍候他吃喝定有好處,喜孜孜的擺設碗筷。

  多隆跟著走進房來,笑道:「兄弟,你早不在宮裏當差了,皇上卻不撤了你這間屋子。就算是親王貝勒,皇上也不會這麼優待。」韋小寶道:「倒不是皇上優待,皇上要管多少天下大事,那來理會這等不相干的小事?說實在的,兄弟再在這裏住,可十分不合規矩。」

  多隆笑道:「別人不合規矩,你兄弟卻不打緊。」他知宮裏的總管太監要討好韋小寶,誰也不會另行派人來住這間屋子,宮裏屋子有的是,海大富這間住屋又不是甚麼好地方,接管御膳房的太監自然另有住處。韋小寶笑道:「大哥不提,兄弟倒也忘了,明日該得通知總管太監,把這間屋子繳回。咱們做外臣的再住在宮裏,給外面御史大人知道了,參上一本,可不是味兒。」多隆道:「皇上喜歡你,誰又管得了?」

  韋小寶道:「請坐。請坐。這間屋子也沒甚麼好,只是兄弟住得慣了,反而覺得外面的伯爵府沒這裏舒服。」慢慢走到他身後,拔了匕首在手,笑道:「這八碗菜,都是兄弟愛吃的,膳房裏倒還記得,大哥試試這碗蟹粉獅子頭怎樣?」多隆道:「兄弟愛吃的菜,定是最好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突覺左邊後心一涼,伏在桌上便不動了。

  原來韋小寶已對準他後心,一匕首刺了進去。

  這一刀無聲無息,那小太監絲毫不覺,仍在斟酒。韋小寶走到他背後,又是輕輕一匕首將他刺死,立即轉身,在門後上了閂,快手快腳除下衣帽鞋襪,只剩內衣褲和護身背心,改穿上小太監的衣帽,將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小太監身上。兩人高矮相若,衣衫倒也合身。然後將小太監的屍身抱到椅邊坐下,提起匕首,在小太監的臉上一陣亂剁,將五官剁得稀爛。

  他手中忙碌,心裏說道:「多大哥,你是韃子,我天地會靠殺韃子吃飯,不殺你不行。今日傷你性命,實在對不住之至。好在你總免不了要死的。我今晚逃走,皇上明日定要砍你的腦袋,你也不過早死了半日,不算十分吃虧。何況我殺了你,你是因公殉職。但如皇上砍你的頭,你勢必要抄家,老婆兒女都要受累,不如早死半日,換得家裏的撫恤贈蔭。打起算盤來算一算,你實在是佔了大大的便宜啦。」但多隆平素對自己著實不錯,迫不得已的殺了他,心中終究十分難受,忍不住流下淚來。

  拭了拭眼淚,轉身瞧那小監,心道:「你這位小兄弟,身上穿了黃馬褂,可有多神氣。你本來便投胎十世,也挨不上黃馬褂的半分邊兒,頭上這頂伯爵大人的頂戴,單是那一顆紅寶石,便夠你使上七八世的了,嘿嘿,你升官發財,可交上大運啦。我韋小寶當年冒充小桂子,從此飛黃騰達,做了大官。你今日冒充韋小寶,今後是不是能飛黃騰達,那得瞧你的本事了。」又想:「我先前冒充小太監,今日讓一個小太監冒充回去,欠下的債,還得一清一爽,乾乾淨淨。小玄子啊小玄子,我可沒對你不起。」

  整理一下自身的衣帽,見已無破綻,大聲說道:「小娃兒,你這就出去罷,這裏不用你侍候了。這五兩銀子,給你買糖吃。」跟著含含糊糊的說了聲:「多謝伯爵大人。」又提高嗓子說道:「我跟多總管在這裏喝酒談心,誰也不許來打擾了!」

  太監在宮裏本來只服侍皇帝、皇后、妃嬪、皇子和公主,但有職司的大太監要小太監服侍,卻也向來如此。韋小寶雖已不做太監,他從前卻是宮中聲威赫赫、大紅大紫的太監,要一名小太監侍候再打賞銀子,實在平常不過。門外眾侍衛聽了,誰也不加理會,只見房門開處,那小太監提了飯盒出來,低著頭,回身帶上了門。

  韋小寶提了食盒,低頭走向門口。見眾侍衛正在搬飯斟酒,誰也沒有留意,韋小寶暗暗歡喜,心想:「眾侍衛至少要一個時辰之後,才會發見房裏兩人已經死了,只道韋伯爵和多總管都被刺客刺死,這一下可得嚇他們個屁滾尿流。」

  跨出大門,忽見數名太監宮女提著燈籠前導,抬了一乘轎子到來。這乘轎子以野雞尾毛為飾,稱為「翟轎」。領先的太監喝道:「公主駕到。」

  韋小寶大吃一驚:「公主遲不到,早不到,卻在這當兒到來,一進屋去,立即見到我韋小寶給人殺死了。宮中還不吵得天翻地覆?要出去可千難萬難了。」一時手足無措,只見轎子停下,建寧公主從轎裏跨了出來,叫道:「小桂子在裏面罷?」

  韋小寶硬起頭皮,走上前去,低聲說道:「公主,韋爵爺喝醉了,奴才領公主進去。」燈籠火光不甚明亮,公主沒認出他來,眼見眾侍衛一齊從屋中出來迎接,心想:「怎麼這許多人?」皺起了眉頭,左手一擺,道:「大家在外面侍候。」踏步進屋。韋小寶跟了進去。

  他一進屋子,反手便帶上了門。公主道:「你也出去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韋爵爺在內房。」公主快步過去,推開房門,只見「韋小寶」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,顯是喝得大醉,秀眉一蹙,喝道:「還不快出去?」韋小寶低聲笑道:「我如出去,便燒不成籐甲兵了。」

  公主一驚,回過頭來,燭光下赫然見到韋小寶站在身後,不由得又驚又喜,「啊」的一聲,叫了出來,道:「你……你幹甚麼?」韋小寶低聲道:「別作聲!」公主瞧瞧他,又瞧伏在桌上的「韋小寶」,低聲問道:「搗甚麼鬼?」韋小寶拉著她進房,又關上了房門,低聲道:「大事不妙,皇上要殺我!」公主道:「皇帝哥哥已殺了額駙,怎麼連你也要殺?他……他……他如殺了你,我跟他拚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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