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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七


  韋小寶心想:「江湖上好漢,義氣為重。我如把師父他們都捉了來,皇上一定砍他們的頭。這樣一來,韋小寶出賣朋友,變成吳三桂啦。唉,當時甚麼人不好冒充,偏偏去冒充小桂子。小桂子,小桂子,可不是吳三桂的小兒子嗎?我這伯爵大人也不要做了,想法子通知師父他們大家逃走,滾他媽的臭鴨蛋罷。」

  康熙見他不答,心中更怒,喝道:「到底怎樣?你難道不知自己犯了大罪?我給了你改過自新、將功贖罪的良機,卻還在跟我討價還價?」

  韋小寶道:「皇上,他們要來害你,我拚命阻擋,奴才對你是講義氣的。皇上要去拿他們,奴才夾在中間,難以做人,只好向你求情,那也是講義氣。」

  康熙怒道:「你心中向著反賊,那是順逆不分,目無君上,還說講義氣?」頓了一頓,說道:「你救過我性命,救過父皇,救過太后,今日我如殺了你,你心中定然不服,要說我對你不講義氣,是不是?」到此地步,韋小寶索性硬了頭皮,說道:「是的。從前皇上答應過的,奴才就算做錯了事,皇上也饒我性命。萬歲爺的金口,說了可不能反悔。」康熙道:「好啦,你倒深謀遠慮,早就伏下了這一著棋子,哼,其心可誅。」

  韋小寶不懂「其心可誅」這四字是甚麼意思,料想決不是好話,自從識得康熙以來,從沒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,心想:「我這顆腦袋,那是砍下了一大半啦。小皇帝的脾氣,向他求情也沒有用,只有跟他講道理。」說道:「皇上,我拜過你為師,你答應收我為徒弟的。那陳近南,也是我的師父。我如心存害你,那是欺師滅祖。我如去害那個師父,也是欺師滅祖。再說……再說,皇帝砍奴才的腦袋,當然稀鬆平常。可是師父砍徒弟的腦袋,卻有點兒不大對頭了。」

  康熙心想:「收他為徒的戲言,當時確是說過的。這小子恃寵而驕,無法無天,居然將我跟天地會的匪首相提並論,實在胡鬧之至……」正想到這裏,忽聽得遠處隱隱人聲喧嘩,乒乒乓乓的,又有兵刃相交之聲。

  韋小寶跳起身來,說道:「好像有刺客。師父請坐著別動,讓徒兒擋在你身前。」

  康熙哼了一聲,心想:「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,對我畢竟有忠愛之心。」說道:「你以後再也不可叫我師父。你不守本門的門規,本師父將你開革了。」說著不禁有些好笑。

  只聽得腳步聲響,有數人奔到殿門外,停住不動。韋小寶奔到殿門之後,立刻拿起門閂上了閂,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,手腳之快,無與倫比,喝道:「甚麼人?」

  外邊有人大聲道:「啟奏皇上:宮中闖進來三名刺客,內班宿衛已團團圍住,不久便可擒獲。」韋小寶心道:「歸家三人終於逃不出去。」喝道:「皇上知道了。即速加調一百名侍衛,到養心殿前後護駕,屋頂上也得站三十名。」殿外的侍衛首領應命而去。

  康熙心想:「他倒想得周到。那日在五台山遇險,那白衣尼姑從屋頂破瓦而下,果是難以防備,幸虧這小子奮不顧身的在我身前擋了一劍。」

  過了一會,吆喝聲漸輕,但不久兵刃撞擊又響了起來。康熙皺起眉頭,說道:「連三名刺客也拿不住。倘若來的是三百名、三千名,那怎麼辦?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不用煩惱。像歸辛樹這等腳色,世上是很少的,最多也不過四五個罷了。」

  再過一會,只聽得腳步聲響,又有刀劍響動,加調的內班宿衛到了殿外;又聽得殿頂四周屋瓦發出響聲,上高的宿衛躍上了殿頂,眾衛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內,都把守在殿簷殿角,不敢走到殿心屋頂,否則站在皇帝頭頂,那可是大大的不敬。

  康熙知道單是養心殿周遭,便至少有四五百名侍衛把守,決計無虞,不再理會刺客,說道:「你瞧瞧這是甚麼?」從衣袖內又抽出一張紙來,鋪在桌上。

  韋小寶走近一看,見是一幅圖畫,中間畫的是一座大屋,屋前有旗桿石獅,有些像是自己的伯爵府;屋子四周排列著十幾門大炮,炮口都對準了大屋。再仔細看時,那屋子越看越像是自己的屋子。

  康熙道:「你認得這屋子嗎?」韋小寶道:「倒有點兒像奴才的狗窩。」康熙道:「你認得就好。」指著圖中門額上的四字,問道:「這『忠勇伯府』四字,都認得嗎?」

  韋小寶聽得果然便是自己的屋子,又不禁冷汗直冒。自己住處四周排列了這許多大炮,自然大事不妙。他曾親眼見到兩個外國鬼子湯若望、南懷仁操炮,大炮一發,轟的一聲,只炸得火焰沖天,泥石濺起十幾丈高,自己身上就算穿了一百件護身寶衣,那也是炸成狗肉之醬了,想到大炮轟擊之威,不由得身子打戰。

  康熙緩緩的道:「今兒晚上,你們天地會、雲南沐家、華山派姓歸的,還有王屋派門下司徒鶴一干人,都要在你家聚會。我這十二門大炮,這會兒已在你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,炮彈火藥也早就上好了,只消拉開窗子,露出炮口,一點藥線,只怕沒一個反賊能逃得了性命。就算大炮轟不死,逃了出來,圍在外面的幾隊前鋒營兵馬,總也不能吃飯不管事。剛才你見到前鋒營統領阿濟赤了罷?他已去點兵預備動手了。前鋒營向來跟你統帶的驍騎營不大和睦,未必肯放你走罷?」

  韋小寶顫聲道:「皇上甚麼都算到了,此刻對奴才明言,就是饒了奴才一條性命。奴才以前的一點兒微功,就此將功折罪,都折得乾乾淨淨,半點兒也不剩了。」

  康熙微微一笑,道:「你明白就好,好比咱兩人賭牌九,你先贏了不少銀子,可是在一注之中都輸還了給我,以前贏的,一下子都吐了出來,從此沒了輸贏。我們如要再玩,就得從頭來過。」

  韋小寶吁了一口氣,說道:「真正多謝皇上龍恩,奴才今後只專心給皇上當差,別說天地會,就算是天九會的香主,奴才也不幹了。」心中暗暗著急:「師父他們約好了今晚在我屋裏聚會,怎生通知他們別去才好?」又道:「皇上吩咐我去擒拿這一干反賊,只不過是試試奴才的心,其實皇上早就神機妙算,甚麼甚麼之中,甚麼千里之外。」

  只聽得殿門外有人朗聲說道:「回皇上:反賊拿到!」康熙臉有喜色,喝道:「帶進來!」韋小寶道:「是!」轉身過去拔了門閂,打開殿門。

  數十名侍衛擁了歸家三人進來,齊喝:「叩見皇上,下跪!」數十名侍衛一齊跪倒。

  歸辛樹、歸二娘、歸鍾三人滿身血污,到處是傷,卻昂然直立。三人都給粗索綁住了,身畔各有兩名侍衛牽住。

  侍衛的領班喝道:「下跪!下跪!」歸家三人那去理睬。只聽得殿上嗒嗒聲響,歸家三人和受傷的侍衛身上鮮血不住下滴。歸二娘怒目瞪視韋小寶,喝道:「小漢奸,你……你這臭賊!」韋小寶眼見三人的慘狀,心中不禁難過,任由她辱罵,也不回答。

  康熙點點頭,說道:「神拳無敵歸辛樹,卻原來是這麼個糟老頭兒!咱們的人死傷了多少?」侍衛領班道:「回皇上:反賊兇悍之極,侍衛殉職的三十多人,傷了四十來人。」康熙「嘿」的一聲,擺了擺手,心中暗讚:「了不起!」侍衛領班吩咐手下將三人帶出。

  突然間歸辛樹大喝一聲,運起內力,右肩向身旁侍衛一撞。那侍衛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身子飛了出去,腦袋撞在牆上,登時斃命。歸辛樹抓住綁在歸鍾身上的繩索,一繃一扯,拍的一聲,繩索立斷,抓住他身子,喝道:「孩兒快走,我和媽媽隨後便來。」向外一送,歸鍾便從殿門口飛了出去。便在此時,歸氏夫婦雙雙躍起,向康熙撲將過去。

  韋小寶見變故斗生,大驚之下,搶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,滾到了桌子底下,自己背脊向外,護住康熙。只聽得拍拍兩聲響,跟著便有幾名侍衛搶過,扶起康熙和韋小寶。看歸氏夫婦時,只見均已倒在血泊之中,背上插了七八柄刀劍,眼見是不活了。

  歸辛樹力殺數十名侍衛後,身受重傷,最後運起內力,扯斷了兒子身上的綁縛,立即向康熙撲去。歸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,一來只盼臨死一擊,能傷了韃子皇帝的性命,二來好讓兒子在混亂之中脫逃。兩人手腳都為繩索牢牢捆縛,再也無力掙斷,還是一齊躍起,向康熙衝擊。但兩人力戰之餘,已然油盡燈乾,都是身在半空,便即狂噴鮮血,再也支持不住,摔下地來。眾侍衛就算不再砍斫,兩人也早斃命了。

  康熙驚魂稍定,皺眉道:「拉出去,拉出去!」

  侍衛齊聲答應,正要抬出二人屍首,突然殿門口人影一幌,竄進一個人來,身法奇快,撲在歸氏夫婦的屍身上,大叫:「媽,爹!」正是歸鍾。數名侍衛兵刃斫將下去,歸鍾竟不知閃避,兵刃盡數中在他身上,只聽他喘息道:「媽,你……你不陪著我怎麼辦?我不認得路……」咳嗽兩聲,垂首而死。

  他一生和母親寸步不離,事事由母親安排照料,此刻離開了父母,竟是手足無措,雖然逃出了養心殿,終究還是回來依附父母身畔。

  侍衛總管多隆奔進殿來,跪下道:「回皇上:宮裏刺客已全部……全部……肅清……」見到殿上滿地是血,心下惶恐,磕頭道:「刺客驚了聖駕,奴才……奴才該死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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