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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二


  康熙道:「可不是嗎?眾大臣都勸我不可殺吳應熊,說甚麼倘若王師不利,還可跟吳三桂講和,許他不削藩,永鎮雲南。又說甚麼一殺了吳應熊,吳三桂心無顧忌,更加兇狠了。呸!這些膽小鬼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皇上英斷。奴才看戲文『群英會』,周瑜和魯肅對孫權說道,我們做臣子好投降曹操,主公卻投降不得。咱們今日也是一般,他們王公大臣好跟吳三桂講和,皇上卻萬萬不能講和。」

  康熙大喜,在桌上一拍,走下座來,說道:「小桂子,你如早來得一天,將這番道理跟眾大臣分說分說,他們便不敢勸我講和了。哼,他們投降了吳三桂,一樣的做尚書將軍,又吃甚麼虧了?」心想韋小寶雖然不學無術,卻不似眾大臣存了私心,只為自身打算,拉著他手,走到一張大桌之前。桌上放著一張大地圖。

  康熙指著地圖,說道:「我已派人率領精兵,一路由荊州赴常德把守,一路由武昌赴岳州把守,派了順承郡王勒爾錦做寧南靖寇大將軍,統率諸將進剿。剛才我又派了刑部尚書莫洛做經略,駐守西安。吳三桂就算得了雲貴四川,攻進湖南,咱們也不怕他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皇上,你也派奴才一個差使,帶兵去幹吳三桂這老小子!」

  康熙笑了笑,搖頭道:「行軍打仗的事,可不是鬧著玩的。你就在宮裏陪著我好了。再說,這次派出去的,都是滿洲將官滿洲兵,只怕他們不服你調度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。」心想:「吳三桂要天下漢人起來打韃子。我是假滿洲人,皇上自然信不過我。」

  康熙猜到了他心意,說道:「你對我忠心耿耿,我不是信不過你。小桂子,吳三桂的兵馬厲害得很,沒三年五載,甚至是七年八年,是平不了他的。頭上這幾年,咱們非打敗仗不可。這一場大戰,咱們是先苦後甜,先敗後勝。你愛打敗仗呢,還是打勝仗?」韋小寶道:「自然是愛打勝仗。拋盔甩甲,落荒而逃,味道不好!」康熙笑道:「你對我忠心,我也不能讓你吃虧。頭上這三年五載的敗仗,且讓別人去打。直累得吳逆精疲力盡、大局已定的時候,我再派你去打雲南,親手將這老小子抓來。你可知我的討逆詔書中答允了甚麼?」

  韋小寶大喜,說道:「皇上恩德,真是天高地厚。」康熙笑道:「我布告天下,答允了的,那一個抓到吳三桂的,吳三桂是甚麼官,就封他做甚麼官。小桂子,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。他媽的,你這副德性,可像不像平西親王哪?哈哈,哈哈!」側過頭端相他片刻,笑道:「現今是猴兒崽子似的,半點兒也不像,過得六七年,你二十來歲了,那時封個王爺,只怕就有點譜兒了,哈哈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平西親王甚麼的大官,奴才恐怕沒這個福份。不過皇上如派我做個大將軍,帶兵到雲南去抓吳三桂,大將軍八面威風,奴才手執丈八蛇矛,大喝一聲:『吳三桂,來將通名!』可真挺美不過了。謝天謝地,吳三桂別死得太早,奴才要親手揪他到這裏來,跪在這裏向皇上磕頭。」

  康熙笑道:「很好,很好!」隨即正色道:「小桂子,咱們頭上這幾年的仗,那是難打得很的。打敗仗不要緊,卻要雖敗不亂。必須是大將之才,方能雖敗不亂,支撐得住。你是福將,可不是勇將、名將,更加不是大將。唉,可惜朝廷裏卻沒甚麼大將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皇上自己就是大將了。皇上已認定咱們頭幾年一來要輸的,那麼就算敗,也一定不會亂。好比賭牌九,皇上做莊,頭上賠他七副八副通莊,一點也不在乎。咱們本錢厚,泰山石敢當,沉得住氣,輸了錢,只當是借給他的。到得後來,咱們和牌對、人牌對、地牌對、天牌對、至尊寶,一副副好牌殺將出去,通吃通殺,只殺得吳三桂這老小子人仰馬翻,輸得乾乾淨淨,兩手空空,袋底朝天,翻出牌來,副副都是彆十。」

  康熙哈哈大笑,心想:「朝廷裏沒大將,我自己就是大將,這句話倒也不錯。『雖敗不亂,沉得住氣』這八個字,除了我自己,朝廷裏沒一個將帥大臣做得到。」從御案上取過韋小寶所上的那道密奏,說道:「你說有人要行刺,要我小心提防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正是。當時局面緊急,奴才又讓人給看住了,不能叫師爺來寫奏章,只得畫這一副圖畫兒。皇上聰明得緊,一瞧就明白了。那刺客眼睜睜瞧著,就不知道是甚麼玩意兒。萬歲爺洪福齊天,反叛逆賊,枉費心機。」康熙道:「是怎麼樣的逆賊?」韋小寶道:「是吳三桂派來京城的。」康熙點頭道:「吳逆一起兵,我就加了三倍侍衛。昨晚收到你的奏章,又加了內班宿衛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次吳逆派來的刺客,武功著實厲害。雖然聖天子有百神呵護,咱們還須加倍小心,免得皇上受了驚嚇。」忽然想起一事,說道:「皇上,奴才有一件寶貝背心,穿在身上,刀槍不入。奴才就脫下來,請皇上穿上了。」說著便解長袍扣子。

  康熙微微一笑,問道:「是鰲拜家裏抄來的,是不是?」

  韋小寶吃了一驚,他臉皮雖然甚厚,這時出其不意,竟也難得漲了個滿臉通紅,跪下說道:「奴才該死,甚麼也瞞不了皇上。」

  康熙笑道:「這件金絲背心,是在前明宮裏得到的,當時鰲拜立功很多,又衝鋒陷陣,身上刀槍矢石的傷受了不少,因此上攝政王賜了給他。那時候我派你去抄鰲拜的家,抄家清單上可沒這件背心。」韋小寶只有嘻嘻而笑,神色尷尬。康熙笑道:「你今日要脫給我穿,足見你挺有忠愛之心。但我身在深宮,侍衛千百,諒來刺客也近不了我的身。這背心是不用了。你在外面給我辦事,常常遇到兇險,這件背心,算是我今日賜給你的。這賊名兒從今起可就免了。」韋小寶又跪下謝恩,已出了一身冷汗,心想:「我偷四十二章經的事,皇上可別知道才好。」

  康熙道:「小桂子,你對我忠心,我是知道的。可是你做事也得規規矩矩才是。你身上這件背心,日後倘若也教人抄家抄了出來,給人隱瞞吞沒了去,那可不大妙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。奴才不敢。」額上汗水不由得涔涔而下,又磕了幾個頭,這才站起。

  康熙說道:「揚州的事,以後再回罷。」說著打了個呵欠,一晚不睡,畢竟有些倦了。韋小寶道:「是。托了太后和皇上的福,那個罪大惡極的老婊子,奴才給抓來了。」康熙一聽,叫道:「快帶進來,快帶進來。」

  韋小寶出去叫了四名侍衛,將毛東珠揪進殿來,跪在康熙面前。

  康熙走到她面前,喝道:「抬起頭來。」毛東珠略一遲疑,抬起頭來,凝視著康熙。

  康熙見她臉色慘白,突然之間心中一陣難過:「這女人害死我親生母親,害得父皇傷心出家,使我成為無父無母之人。她又幽禁太后數年,折磨於她,世上罪大惡極之人,實無過此了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幼年失母,一直是她撫育我長大。這些年來,她待我實在頗有恩慈,就如是我親生母親一般。深宮之中,真正待我好的,恐怕也只有眼前這個女人,還有這個狡猾胡鬧的小桂子。」內心深處,又隱隱覺得:「若不是她害死了董鄂妃和董妃之子榮親王,以父皇對董鄂妃寵愛之深,大位一定是傳給榮親王。我非但做不成皇帝,說不定還有性命之憂。如此說來,這女人對我還可說是有功了。」

  在數年之前,康熙年紀幼小,只覺人世間最大恨事,無過於失父失母,但這些年來親掌政事,深知大位倘若為人所奪,那就萬事全休,在他內心,已覺帝皇權位比父母親的慈愛為重,只是這念頭固然不能宣之於口,連心中想一下,也不免罪孽深重。

  毛東珠見他臉色變幻不定,嘆了口氣,緩緩道:「吳三桂造反,皇上也不必太過憂急,總要保重身子。你每天早晨的茯苓燕窩湯,還是一直在吃罷?」康熙正在出神,聽她問起,順口答道:「是,每晚都在吃的。」毛東珠道:「我犯的罪太大,你……親手殺了我罷。」

  康熙心中一陣難過,搖了搖頭,對韋小寶道:「你帶她去慈寧宮朝見太后,說我請太后聖斷發落。」韋小寶右膝一屈,應了聲:「喳!」康熙揮揮手,道:「你去罷。」

  韋小寶從懷中取出葛爾丹和桑結的兩道奏章來,走上兩步,呈給康熙,說道:「皇上大喜。西藏和蒙古的兩路兵馬,都已跟吳三桂翻了臉,決意為皇上出力。」

  康熙連日調兵遣將,深以蒙藏兩路兵馬響應吳三桂為憂,聽得韋小寶這麼說,不由得驚喜交集,道:「有這等事?」展開奏章一看,更是喜出望外,揮手命侍衛先將毛東珠押出殿去,問韋小寶道:「這兩件大功,你怎麼辦成的?他媽的,你可真是個大大的福將哪。」其時西藏、蒙古兩地,兵力頗強,康熙既知桑結、葛爾丹暗中和吳三桂勾結,已部署重兵,預為之所,這時眼見兩道奏章中言辭恭順懇切,反而成為伐討吳三桂的強助,如何不教他心花怒放?只是此事來得太過突兀,一時之間還不信是真。

  韋小寶知道每逢小皇帝對自己口出「他媽的」,便是龍心大悅,笑嘻嘻的道:「托皇上的洪福,奴才跟他們拜了把子,桑結大喇嘛是大哥,葛爾丹王子是二哥,奴才是三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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