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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〇


  韋小寶心想:「就算是三點和局,再擲一次,你未必能再有這麼好運氣。」這粒骰子轉個不休,眼見要定在六點上,他大叫一聲:「好!」忽然骰子翻了個身,又轉了過去。

  他大吃一驚,叫道:「有鬼了!」一瞥眼間,只見歸辛樹正對著骰子微微吹氣,便在此時,那骰子停住不轉,大凹洞兒仰面朝天,乃是一點。眾人齊聲大叫。

  韋小寶又是吃驚,又是氣惱,擲骰子作弊的人見過無數,吹氣轉骰之人卻是今日第一次遇上,以前也從未聽見過。這老翁內功高強之極,聚氣成線,不但將這粒骰子從六點吹成一點,只怕適才歸鍾擲成三十一點也非全靠運氣,是他老子在旁吹氣相助。他漲紅了臉,大聲道:「歸老爺子,你……你……呼,呼,呼!」說著撮唇吹氣。

  歸辛樹道:「二十九點,你輸了!」伸手拿起那第六粒骰子,夾在拇指和中指間一捏,喀的一聲,骰子碎裂,流出少些水銀,散上桌面,登時化為千百粒細圓珠,四下滾動。

  歸鍾拍手笑道:「好玩,好玩!這是甚麼東西?又像是水,又像是銀子。」

  韋小寶見他拆穿了骰子中灌水銀的弊端,也不能再跟他辯論吹氣的事了,假作驚異,說道:「原來骰子裏放有水銀。老爺子,你可教了晚輩一個乖。骰子是牛骨做的,我今日才知水銀是從牛骨頭裏生出來的,從前還道是銀子加水調成的呢。黃牛會耕田,又會造水銀,了不起,了不起!」

  歸二娘不去理會他胡說八道,說道:「大夥兒再沒話說了罷?韋兄弟,皇宮裏的情形,請你詳細說來。」

  韋小寶眼望師父。陳近南點點頭道:「天意如此,你老老實實的向二位前輩說罷。」他明知這徒弟甚是狡獪,特別加上「老老實實」四字。

  韋小寶心念一轉,已有了主意,說道:「既然輸了,賭帳自然是不能賴的。大丈夫偷搶拐騙,都沒甚麼,賭帳卻不可不還。皇宮裏的屋子太多,說也說不明白。我去畫張圖出來。徐三哥、錢大哥,請你們陪客人,我去畫圖。」向眾人拱拱手,轉身出廳,走進書房。

  這伯爵府是康親王所贈,書房中圖書滿壁,桌几間筆硯列陳,韋小寶怕賭錢壞了運氣,書輸二字同音,這「輸房」平日是半步也不踏進來的。這時候來到案前坐下,喝一聲:「磨墨!」早有親隨上來侍候。

  伯爵大人從不執筆寫字,那親隨心中納罕,臉上欽佩,當下抖擻精神,在一方王羲之當年所用的蟠龍紫石古硯中加上清水,取過一錠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煙香墨,安腕運指,屏息凝氣,磨了一硯濃墨,再從筆筒中取出一枝趙孟頫定造的湖州銀鑲斑竹極品羊毫筆,鋪開了一張宋徽宗敕製的金花玉版箋,點起了一爐衛夫人寫字時所焚的龍腦溫麝香,恭候伯爵大人揮毫。這架子擺將出來,有分教:

  鍾王歐褚顏柳趙
  皆慚不及韋小寶

  韋小寶掌成虎爪之形,指運擒拿之力,一把抓起筆桿,飽飽的蘸上了墨,忽地拍的一聲輕響,一大滴墨汁從筆尖上掉將下來,落在紙上,登時將一張金花玉版箋玷污了。

  那親隨心想:「原來伯爵大人不是寫字,是要學梁楷潑墨作畫。」卻見他在墨點左側一筆直下,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樹幹,又在樹幹左側輕輕一點,既似北宗李思訓的斧劈皴,又似南宗王摩詰的披麻皴,實集南北二宗之所長。

  這親隨常在書房伺候,肚子裏倒也有幾兩墨水,正讚嘆間,忽聽伯爵大人言道:「我這個『小』字,寫得好不好?」那親隨嚇了一跳,這才知伯爵大人寫了個「小」字,忙連聲讚好,說道:「大人的書法,筆順自右至左,別創一格,天縱奇才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去傳張提督進來。」那親隨答應了出去,尋思:「不知伯爵大人下面寫一個甚麼字。」可是他便猜上一萬次,卻也決計猜不中。

  原來韋小寶在「小」字之下,畫了個圓圈。在圓圈之下,畫了一條既似硬柴,又似扁擔的一橫,再畫一條蚯蚓,穿過扁擔。這蚯蚓穿扁擔,乃是一個「子」字。三個字串起來,是康熙的名字「小玄子」。「玄」字不會寫,畫個圓圈代替。

  想當日他在清涼寺中為僧,康熙曾畫圖傳旨,韋小寶欣慕德化,恭效聖行,今日事勢緊急,便畫圖上奏。寫了小玄子的名字後,再畫一劍,劍尖直刺入圓圈。這一把刀不似刀,劍不像劍之物,只畫得他滿頭是汗,剛剛畫好,張勇已到。

  韋小寶摺好金花玉版箋,套入封套,密密封好,交給張勇,低聲道:「張提督,這道要緊奏章,你立刻送進宮去呈給皇上。你只須說是我的密奏,侍衛太監便會立刻給你通報。」

  張勇答應了,雙手接過,正要放入懷內,聽得書房外兩名親兵齊聲喝問:「甚麼人?」房門砰的一聲推開,闖進三個人來,正是歸氏夫婦和歸鍾。

  歸二娘一眼見到張勇手中奏章,夾手搶過,厲聲問韋小寶:「你去向韃子皇帝告密?」韋小寶驚得呆了,只道:「不……不是……不是……」歸二娘撕開封套,抽出紙箋,見了箋上的古怪圖形,愕然道:「你看!」交給歸辛樹,問韋小寶道:「這是甚麼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吩咐他去廚房,去做……做……做那個湯糰,請客人們吃,要小糰子不要大糰子,糰子上要刻花。他……他弄不明白,我就畫給他看。」歸辛樹和歸二娘都點了點頭,神色頓和,這紙箋上所畫的,果然是用刀在小糰子上刻花,絕非向皇帝告密。

  韋小寶向張勇揮手道:「快去,快去!」張勇轉身出房。韋小寶道:「要多多的預備,多派人手,趕著辦!大家馬上要吃,這可是性命交關的事,片刻也耽擱不得。」張勇又在門口答應了一聲。

  歸二娘道:「點心的事,不用忙。韋兄弟,你畫的皇宮地圖呢?」韋小寶取過一張玉版箋,鋪在桌上,將筆交向歸二娘,說道:「我畫來畫去畫不好,我來說,請你來畫。」歸二娘接過筆,坐了下來,道:「好,你說罷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這也不必相瞞,於是從午門說起,向北到金水橋,折而向西,過弘義閣,經太和、中和、保和三大殿,經隆宗門到御膳房,這是韋小寶出身之所;由此向東,經乾清門至乾清宮、交泰殿、坤寧宮、御花園、欽安殿;從御膳房向北是南庫、養心殿、永壽宮、翊坤宮、體和殿、儲秀宮、麗景軒、漱芳齋、重華宮。由此向南是咸福宮、長春宮、體元殿、太極殿;向西是雨花閣、保華殿、壽安宮、英華殿;再向南是西三所、壽康宮、慈寧宮、慈寧花園、武英殿;出武英門過橋向東,過熙和門,又回到午門,這是紫禁城的西半部。

  歸氏夫婦聽他說了半天,還只皇宮的西半部,宮殿樓閣已記不勝記,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。歸二娘挨次將宮殿和門戶的名稱記下。韋小寶又把東半部各處宮殿門戶說了,虧得他記心甚好,平日在皇宮到處遊玩,極是熟悉。歸二娘寫了良久,才將皇宮內九堂四十八處的方位寫完。她擱下筆噓了口氣,微笑道:「難為韋兄弟記得這般明白,可多謝你了。」她聽韋小寶將每處宮殿門戶的名稱方位說來,如數家珍,絕無窒滯,料想是實,他要捏造杜撰,也沒這等本事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這是歸少爺擲骰子贏了的采頭,你們不用謝我。」又道:「皇帝的御前侍衛,平時大都在東華門旁的鑾輿衛一帶侍候,不過眼下跟吳三桂打仗,韃子皇帝一定嚴加戒備,想來禁城四十八處之中,到處有侍衛守禦了。」心想:「我先安上一句,免得小玄子接到我密奏後加派衛士,這三隻烏龜疑心我通風報信。」歸二娘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韋小寶道:「宮裏侍衛雖多,也沒甚麼大高手,就一味人多。滿洲人射箭的本事倒是很厲害的。不過三位當然也不放在心上。」歸二娘道:「多承指教。咱們就此別過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三位吃了糰子去,才有力氣辦事。」走到門邊,大聲道:「來人哪,送點心來。」門外侍僕高聲答應。歸二娘道:「不用了。」攜著兒子的手,和歸辛樹並肩出了書房。夫婦二人均想:「你在這刻花糰子之中,多半又做了甚麼手腳。糰子又何必刻花?上了一次當,可不能上第二次。」他三人在韋小寶府中,自始至終,連清茶也沒喝上半口。

  韋小寶送到門口,拱手而別,說道:「晚輩眼望捷報至,耳聽好消息。」

  歸辛樹伸手在大門口的石獅子頭上一掌,登時石屑紛飛,嘿嘿冷笑,揚長而去。

  韋小寶呆了半晌,心想:「這一掌倘若打在老子頭上,滋味可大大的差勁。他是向我警告,不可壞他們大事,否則就是這麼一掌。」伸手也是在獅子頭上一掌,「啊」的一聲,跳了起來,手掌心好不疼痛。石獅頭頂本來甚是光滑,但給歸辛樹適才一掌拍崩了不少石片,已變得尖角嶙嶙。韋小寶提起手來,在燈籠下一看,幸好沒刺出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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