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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六


  陳近南聽得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夫婦,不由得肅然起敬,又想吳六奇武功何等了得,據當時親眼見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順堂兄弟言道,只一個老婦和一個癆病鬼出手,便打倒了十幾名洪順堂好手,兩人合攻吳六奇,將他擊斃,割了他首級,對方自非冒名。神拳無敵歸辛樹成名已久,近數十年來不聞在江湖上走動,不知何以竟會牽入這件慘禍,中間必有重大緣由,當即上前向歸辛樹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禮,說道:「原來是華山神拳無敵歸二俠夫婦。小人陳近南,多有失禮。」伸手一扯,拉斷了縛在歸辛樹身上的繩索,接著又在他背心和腰間推拿數下,解開他穴道,轉身又拉斷歸二娘和歸鍾身上的繩索。

  韋小寶大急,又道:「師父,這三個人厲害得很,放他們不得。」陳近南微微一笑,說道:「歸二娘罵我們下迷藥,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卑鄙行逕。我們天地會並沒下迷藥,就算當真下了,歸二俠內功深厚,下三濫的尋常蒙汗藥,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……」

  韋小寶道:「不錯,不錯,我們天地會沒下蒙汗藥。」心想這藥是婆婆姊姊的,也是她自己換上的,不能算在我們天地會帳上,何況這藥又不是蒙汗藥。

  歸辛樹左手在妻子和兒子背心上一拂,已解開了二人穴道,手法比陳近南快得多了,點了點頭,說道:「不是尋常蒙汗藥,是極厲害的藥物。」伸手去搭兒子脈搏。歸二娘凝神瞧著丈夫臉色,問道:「怎樣?」歸辛樹道:「眼前似乎沒事。」想起自己暈倒之前,曾和人對了一掌,此人武功甚淺,但所習內功法門,顯然是華山派的,又想起雙兒在亂石岡中奔跑的身法,也是華山派輕功,一瞥之間,已在人叢中見到了她。

  雙兒見到他精光閃閃的眼光,不由得害怕,縮在韋小寶身後。歸辛樹道:「小丫頭,你過來,你是華山派的不是?」雙兒道:「我不過來!你殺了我義兄吳大哥,我要為他報仇。我……我也不是甚麼華山派的。」何惕守當日對莊三少奶、雙兒等傳了些武功,並非正式收她們為徒,也沒向她們說自己的門戶派別,「華山派」三字,雙兒今日還是首次聽聞。

  歸辛樹也不去和這小姑娘一般見識,突然氣湧丹田,朗聲說道:「馮難敵的徒子徒孫,都給我出來。」這句話聲音並不甚響,但氣流激盪,屋頂灰塵簌簌而落。他想同門師兄弟三人、袁承志門下均在海外,大師兄黃真逝世已久,華山派門戶由黃真的大弟子馮難敵執掌,莊中既有華山派門人,自必是馮難敵一系。那知隔了良久,內堂竟寂然無聲。

  陳近南道:「年前天下英雄大會河間府,歃血為盟,決意齊心合力誅殺大漢奸吳三桂。令師侄馮難敵前輩,正是河間府殺龜大會的主人。何以歸前輩反而跟吳三桂攜手,殺害敝會義士吳六奇兄弟?這豈不為親者所痛、仇者所快嗎?」話是說得客氣,辭鋒卻咄咄逼人。

  歸二娘向他橫了一眼,說道:「曾聽人說:『平生不識陳近南,就稱英雄也枉然。』當尊駕尚未出世之時,我夫婦已然縱橫天下。如此說來,定要等尊駕出世之後,我們才稱得英雄。嘿嘿,可笑啊可笑。」

  陳近南道:「在下才具武功,都是不值歸二俠賢夫婦一笑。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在下,也不過是說在下明白是非,還不致胡作非為、結交匪人而已。」

  歸二娘怒道:「你譏刺我們胡作非為、結交匪人?」陳近南道:「吳三桂是大漢奸!」歸二娘道:「這吳六奇為虎作倀,做韃子的大官、欺壓我漢人百姓。你們又怎麼口口聲聲稱他為大哥?這還不是胡作非為、結交匪人嗎?」

  馬超興大聲道:「吳大哥身在曹營心在漢,他是天地會洪順堂的紅旗香主,手握廣東兵權,一朝機緣到來,便要起兵打韃子。洪順堂眾位兄弟,你們說是也不是?」洪順堂屬下二十餘人齊聲說道:「正是!」馬超興道:「你們袒開胸膛,給這兩位大英雄瞧瞧。」

  二十餘人雙手拉住衣襟,向外一分,各人胸前十餘顆扣子登時迸開。露出胸膛,只見每人胸前都刺了「天父地母,反清復明」八個字,深入肌理。

  歸鍾一直默不作聲,這時見二十餘人胸口都刺了八個字,拍手笑道:「有趣,有趣!」

  天地會群雄一齊向他怒目而視。

  陳近南向歸辛樹道:「令郎覺得有趣,歸二俠夫婦以為如何?」

  歸辛樹懊喪無比,搖了搖頭,向歸二娘道:「殺錯人了。」歸二娘道:「殺錯人了!上了吳三桂這奸賊的當。」左手一伸,從馬超興腰間拔出單刀,往自己脖子中抹去。

  陳近南叫道:「使……」疾伸右手,抓住了她左腕。歸二娘右掌拍出,陳近南出左掌相抵,兩人身子都是一幌。陳近南左手兩根手指伸過去挾住了刀背。歸二娘右手又是一掌,拍向他胸口。陳近南倘若退避,那刀就奪不下來,只怕她又欲自盡,適才跟她對了一掌,知她年紀老邁,內力已不如己,但出手如電,拳掌功夫精絕,自己只要退得一步,空手再也奪不了她手中兵刃,當下硬挺胸膛,砰的一聲,受了她一掌。

  歸二娘一呆,陳近南左手雙指已將她單刀奪過,退後兩步,哇的一聲,吐出一口鮮血。

  當歸二娘橫刀自盡之時,歸辛樹倘若出手,自能阻止,但他錯殺了吳六奇,既慚且悔,已起了自盡以謝的念頭,因此並不阻擋妻子,待見陳近南不惜以身犯險,才奪下歸二娘手中鋼刀,更是愧感交集。他拙於言辭,只道:「陳近南當世豪傑,名不虛傳。」

  陳近南扶著桌子,調勻氣息,半晌才道:「不知者不罪。害死吳大哥的罪魁禍首,乃是吳……吳三……」說著又吐了口鮮血。歸二娘年紀雖老,昔年功力仍有大半,陳近南為了奪她兵刃,無法運氣防護,這一掌挨得著實不輕。

  歸二娘道:「陳總舵主,我如再要自盡,辜負了你一番盛情。我夫婦定當去殺了韃子皇帝,再殺吳三桂這奸賊。」說著跪倒在地,向吳六奇的首級拜了三拜。

  陳近南道:「吳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隱秘,江湖上英雄多有唾罵他的為人,賢夫婦此番出手,用意原為誅殺漢奸,只可惜……只可惜……」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。

  歸辛樹夫婦心中都是一般的念頭,決意去刺殺康熙和吳三桂,然後自盡以謝吳六奇,但此刻也不必多說,同時向陳近南抱拳道:「陳總舵主,這便告辭。」陳近南道:「兩位請留步,在下有一言稟告。」歸氏夫婦攜了兒子的手,正要出外,聽了這話便停步轉身。

  陳近南道:「吳三桂起兵雲南,眼見天下大亂,正是恢復我漢家河山的良機。尚有不少英雄,日內都要聚集京師商議對策。大家志同道合,請兩位前輩同去北京會商如何?」

  歸辛樹心中有愧,不願與旁人相見,搖了搖頭,又要邁步出外。

  韋小寶聽他二人說要去行刺皇帝,心想這三個姓「龜」的傢伙武功極高,小皇帝未曾防備,別要給他們害死,叫道:「這是天下大事,你們這位公子,做事很有點兒亂七八糟,這一次如果再壞了事,你們三位就算一古腦兒的自殺,也不免臭……臭氣萬年。」他聽人說過「遺臭萬年」的成語,一時說不上來,說成了「臭氣萬年」。

  成語雖然說錯,歸氏夫婦卻也明白他意思。歸辛樹自知武功高強,見事卻不如何明白,否則也不會只憑吳三桂的一面之辭,便鑄下這等大錯,聽了韋小寶這句話,不禁心中一寒,尋思:「行刺皇帝,確是有關國家氣運的大事。」韋小寶又道:「現下的皇帝年紀小,不大懂事,搞得吳三桂造反,一塌裏胡塗。你們如果殺了他,換上一個年紀大的厲害韃子來做皇帝,咱們漢人的江山,就壞在你們手上了。」歸辛樹緩緩點頭,回過身來。

  陳近南道:「兩位前輩,這孩子年紀小,說話沒上沒下,衝撞莫怪。」說著拱手致歉,又道:「但他的顧慮似乎也可從長計議。如此大事,咱們謀定而後動如何?」歸辛樹心想一錯不可再錯,自己別因一時愧憤,以致成為萬世罪人,便道:「好!謹聽陳總舵主吩咐。」陳近南道:「吩咐兩字,萬萬不敢當。明日上午,大夥兒同到北京,晚間便在這孩子的住處聚會,共商大事。兩位以為怎樣?」歸辛樹點點頭。

  陳近南問韋小寶:「你搬了住所沒有?」韋小寶道:「弟子仍在東城銅帽子胡同住。」陳近南道:「兩位前輩,明晚在下在北京東城銅帽子胡同這孩子的子爵府恭候大駕。」韋小寶道:「師父,你別生氣,現下叫作伯爵府。」陳近南道:「嘿,又升了官。」

  歸二娘瞪眼瞧著韋小寶,問道:「你是吳三桂的侄子,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,要大義滅親嗎?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不是吳三桂的侄子,吳三桂是我灰孫子。」陳近南斥道:「前輩跟前,不得無禮。快磕頭謝罪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。」作勢欲跪,卻慢吞吞的延挨。

  歸辛樹一揚手,帶了妻兒僕從,逕自出門,明知外邊並無宿處,卻寧可挨餓野宿,實是無顏與天地會群豪相對。

  歸鍾自幼並無玩伴,見韋小寶言語伶俐,年紀又小,甚是好玩,向他招手,說道:「小娃娃,你跟我去,陪我玩兒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殺我朋友,我不跟你玩。」

  突然間呼的一聲響,人影一幌,歸鍾躍將過來,一把將韋小寶抓住,提到門口。這一下出手快極,陳近南適才受傷不輕,隔得又遠,其餘天地會群雄竟沒一人來得及阻止。

  歸鍾哈哈大笑,叫道:「你再跟我去捉迷藏,咱們玩個痛快!」歸辛樹臉一沉,喝道:「孩兒,放下他。」歸鍾不敢違拗父言,只得放下了韋小寶,嘴巴卻已扁了,便似要哭。歸二娘安慰道:「孩兒,咱們去買兩個書僮,陪你玩耍。」歸鍾道:「書僮不好玩,就是這小娃娃好玩,咱們買了他去。」歸辛樹見兒子出醜,拉住他手臂,快步出門。

  群雄面面相覷,均覺吳六奇一世英雄,如此胡裏胡塗的死在一個白癡手裏,實是太冤。

  韋小寶道:「師父,我去請婆婆姊姊出來,跟大家相見。」和雙兒走到後堂,那知何惕守早已離去。三少奶說道婦道人家,不便和群雄會見,只吩咐僕婦安排酒飯,款待賓客。

  【註】

  本回回目中,「漁陽鼓動」是安祿山造反的典故,喻吳三桂起兵;「督亢圖窮」是荊軻刺秦王的典故,本書借用,指歸辛樹等誤刺吳六奇,後悔不及,又要去行刺康熙,其實只字面相合,含義並不貼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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