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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四


  「獨余不才,浮沉於世,悲年遠之日往,值禁網之愈密,(大人,他說朝廷查禁逆亂文字,越來越厲害,可是這傢伙偏偏膽上生毛,竟然不怕。)而見賢思齊,獨立不懼,將發揮其事,以示為人臣處變之則焉,故作此歌。」

  韋小寶聽得呵欠連連,只是要知道顧炎武的書中寫些甚麼,耐著性子聽了下去,終於聽他讀完了一段長序,問道:「完了嗎?」吳之榮道:「下面是詩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若是沒甚麼要緊的,就不用讀了。」吳之榮道:「要緊得很,要緊得很。」讀道:

  「有宋遺臣鄭思肖,痛哭胡元移九廟,獨力難將漢鼎扶,孤忠欲向湘累弔。著書一卷稱『心史』,萬古此心心此理。千尋幽井置鐵函,百拜丹心今未死。胡虜從來無百年,得逢聖祖再開天……(大人,這句「胡虜從來無百年」,真是大大該死。他咒詛我大清享國不會過一百年,說漢人會出一個甚麼聖祖,再來開天。甚麼開天?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!)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聽皇上說道,大清只要善待百姓,那就坐穩了江山,否則空口說甚麼千年萬年,也是枉然。有一個外國人叫作湯若望,他做欽天監監正,你知道麼?」吳之榮道:「是,卑職聽見過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人做了一部曆書,推算了二百年。有人告他一狀,說大清天下萬萬年,為甚麼只算二百年。當時鰲拜當國,胡塗得緊,居然要殺他的頭。幸虧皇上聖明,將鰲拜痛罵了一頓,又將告狀的人砍了腦袋,滿門抄斬。皇上最不喜歡人家冤枉好人,拿甚麼大清一百年天下、二百年天下的鬼話來害人。皇上說,真正的好官,一定愛惜百姓,好好給朝廷當差辦事。至於誣告旁人,老是在詩啊文章啊裏面挑岔子,這叫做雞蛋裏尋骨頭,那就是大花臉奸臣,吩咐我見到這種傢伙,立刻綁起來砍他媽的。」

  韋小寶一意迴護顧炎武,生怕吳之榮在自己這裏告不進,又去向別的官兒出首,鬧出事來,越說越是聲色俱厲,要嚇得吳之榮從此不敢再提此事。他可不知吳之榮所以做到知府,全是為了舉告浙江湖州莊廷鑨所修的「明史」中使用明朝正朔,又有對清朝不敬的詞句。挑起文字獄以干求功名富貴,原是此人的拿手好戲。

  這次吳之榮找到顧炎武、查伊璜等人詩文中的把柄,喜不自勝,以為天賜福祿,又可連升三級,那知欽差大人竟會說出這番話來。他霎時之間,全身冷汗直淋,心想:「我那樁『明史』案子,是鰲拜大人親手經辦的。鰲拜大人給皇上革職重處,看來皇上的性子確是和鰲拜大人完全不同,這一次可真糟糕之極了。」康熙如何擒拿鰲拜,說來不大光采,眾大臣揣摩上意,官場中極少有人談及,吳之榮官卑職小,又在外地州縣居官,不知他生平唯一的知音鰲拜大人,便是死於眼前這位韋大人之手,否則的話,更加要魂飛魄散了。

  韋小寶見他面如土色,簌簌發抖,心中暗喜,問道:「讀完了嗎?」吳之榮道:「這首詩,還……還……還有一半。」韋小寶道:「下面怎麼說?」吳之榮戰戰兢兢的讀道:

  「黃河已清人不待,沉沉水府留光彩。忽見奇書出世間,又驚胡騎滿江山。天知世道將反覆,故出此書示臣鵠。三十餘年再見之,同心同調復同時。陸公已向厓門死,信國捐軀赴燕市。昔日吟詩弔古人,幽篁落木愁山鬼。嗚呼,蒲黃之輩何其多!所南見此當如何?」

  他讀得上氣不接下氣,也不敢插言解說了,好容易讀完,書頁上已滴滿了汗水。

  【註】

  顧炎武之詩,原刻本有許多隱語,以詩韻韻目作為代字,如以「虞」代「胡」,以「支」代「夷」等,以免犯忌,後人不易索解。潘重規先生著「亭林詩考索」,詳加解明。本文所引係據潘著考訂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這詩也沒有甚麼,講的是甚麼山鬼,甚麼黃臉婆,倒也有趣。」吳之榮道:「回大人:詩中的『蒲黃』兩字,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壽庚和黃萬石,那是譏刺漢人做大清官吏的。」韋小寶臉一沉,厲聲道:「我說黃臉婆,就是黃臉婆。你老婆的臉很黃麼?為甚麼有人做詩取笑黃臉婆,要你看不過?」

  吳之榮退了一步,雙手發抖,拍的一聲,詩集落地,說道:「是,是。卑職該死。」

  韋小寶乘機發作,喝道:「好大的膽子!我恭誦皇上聖諭,開導於你。你小小的官兒,竟敢對我摔東西,發脾氣!你瞧不起皇上聖諭,那不是造反麼?」

  咕咚一聲,吳之榮雙膝跪地,連連磕頭,說道:「大……大人饒命,饒……饒了小人的胡塗。」韋小寶冷笑道:「你向我摔東西,發脾氣,那也罷了,最多不過是個侮慢欽差的罪名,重則殺頭,輕則充軍,那倒是小事……」吳之榮一聽比充軍殺頭還有更厲害的,越加磕頭如搗蒜,說道:「大人寬洪大量,小……小……小的知罪了。」韋小寶喝道:「你瞧不起皇上的聖諭,那還了得?你家中老婆、小姨、兒子、女兒、丈母、姑母、丫頭、姘頭,一古腦兒都拉出去砍了。」吳之榮全身篩糠般發抖,牙齒相擊,格格作聲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
  韋小寶見嚇得他夠了,喝問:「那顧炎武在甚麼地方?」吳之榮顫聲道:「回……回大人……他……他……他是在……」牙齒咬破了舌頭,話也說不清楚了,過了好一會,才戰戰兢兢的道:「卑職大膽,將顧炎武和那姓查的,還……還有一個姓呂的,都……都扣押在府衙門裏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拷問過沒有?他們說了些甚麼?」

  吳榮之道:「卑職只是隨便問幾句口供,他三人甚麼也不肯招。」韋小寶道:「他們當真甚麼也沒說?」吳之榮道:「沒……沒有。只不過……只不過在那姓查的身邊,搜出了一封書信,卻是干係很大。大人請看。」從身邊摸出一個布包,打了開來,裏面是一封信,雙手呈上。韋小寶不接,問道:「又是些甚麼詩、甚麼文章了?」

  吳之榮道:「不,不是。這是廣東提督吳……吳六奇寫的。」

  韋小寶聽到「廣東提督吳六奇」七個字,吃了一驚,忙問:「吳六奇?他也會做詩?」吳之榮道:「不是。吳六奇密謀造反,這封信是鐵證如山,他再也抵賴不了。卑職剛才說的機密軍情,大功一件,就是這件事。」韋小寶唔了一聲,心下暗叫:「糟糕!」

  吳之榮又道:「回大人:讀書人做詩寫文章,有些叛逆的言語,大人英斷,說是不打緊的,卑職十分佩服。常言道得好:秀才造反,三年不成。料想也不成大患。不過這吳六奇總綰一省兵符,他要起兵作亂,朝廷如不先發制人,那……那可不得了。」說到吳六奇造反之事,口齒登時伶俐起來,他一直跪在地下,眼見得韋小寶臉上陰晴不定,顯見對此事十分關注,於是慢慢站起身來。韋小寶哼的一聲,瞪了他一眼。吳之榮一驚,又即跪倒。

  韋小寶道:「信裏寫了些甚麼?」吳之榮道:「回大人:信裏的文字是十分隱晦的,他說西南即有大事,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之秋。他邀請這姓查的前赴廣東,指點機宜。信中說:『欲圖中山、開平之偉舉,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』。那的的確確是封反信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又來胡說八道了。西南即有大事,你可知是甚麼大事?你小小官兒,那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機密決策?」吳之榮道:「是,是。不過他信中明明說要造反,實在輕忽不得。」

  韋小寶接過信來,抽出信箋,但見箋上寫滿了核桃大的字,只知道墨磨得很濃,筆劃很粗,卻一字不識,說道:「信上沒說要造反啊。」

  吳之榮道:「回大人:造反的話,當然是不會公然寫出來的。這吳六奇要做中山王、開平王,請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,這就是造反了。」

  韋小寶搖頭道:「胡說!做官的人,那一個不想封王封公?難道你不想麼?這吳軍門功勞很大,他想再為朝廷立一件大功,盼皇上封他一個王爺,那是忠心得很哪。」

  吳之榮臉色極是尷尬,心想:「跟你這種不學無術之徒,當真甚麼也說不清楚。今日我已得罪了你,如不從這件事上立功,我這前程是再也保不住了。」於是耐著性子,陪笑道:「回大人:明朝有兩個大將軍,一個叫徐達,一個叫常遇春。」

  韋小寶從小聽說書先生說「大明英烈傳」,明朝開國的故事聽得滾瓜爛熟,一聽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將,登時精神一振,全不似聽他誦唸詩文那般昏昏欲睡,笑道:「這兩個大將軍八面威風,那是厲害得很的。你可知徐達用甚麼兵器?常遇春又用甚麼兵器?」

  這一下可考倒了吳之榮,他因「明史」一案飛黃騰達,於明朝史事甚是熟稔,但徐達、常遇春用甚麼兵器,卻說不上來,陪笑道:「卑職才疏學淺,委實不知。請大人指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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