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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一


  巡撫一怔,不明他真意何指。布政司慕天顏是個乖覺而有學識之人,接口道:「韋大人所見甚是。揚州的和尚勢利,奉承官府,欺辱窮人,那是自古已然。」韋小寶大喜,笑道:「是啊,慕大人是讀書人,知道書上寫得有的。」慕天顏道:「唐朝王播碧紗籠的故事,不就是出在揚州的嗎?」韋小寶最愛聽故事,忙道:「甚麼『黃布比沙龍』的故事?」

  慕天顏道:「這故事就出在揚州石塔寺。唐朝乾元年間,那石塔寺叫作木蘭院,詩人王播年輕時家中貧窮……」韋小寶心想:「原來這人名叫王播,不是一塊黃布。」聽他續道:「……在木蘭院寄居。廟裏和尚吃飯時撞鐘為號,王播聽到鐘聲,也就去飯堂吃飯。和尚們討厭他,有一次大家先吃飯,吃完了飯再撞鐘。王播聽到鐘聲,走進飯堂,只見僧眾早已散去,飯菜已吃得乾乾淨淨……」

  韋小寶在桌上一拍,怒道:「他媽的和尚可惡。」慕天顏道:「是啊,吃一餐飯,費得幾何?當時王播心中慚愧,在壁上題詩道:『上堂已了各西東,慚愧闍黎飯後鐘。』」

  韋小寶問道:「『闍黎』是甚麼傢伙?」眾官和他相處多日,知道這位欽差大人不是讀書人,旗人的功名富貴多不從讀書而來,也不以為奇。慕天顏道:「闍黎就是和尚了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原來就是賊禿。後來怎樣?」

  慕天顏道:「後來王播做了大官,朝廷派他鎮守揚州,他又到木蘭院去。那些和尚自然對他大為奉承。他去瞧瞧當年牆上所題的詩還在不在,只見牆上黏了一塊名貴的碧紗,將他題的兩句詩籠了起來,以免損壞。王播很是感慨,在後面又續了兩句詩道:『三十年前塵土面,如今始得碧紗籠。』」韋小寶道:「他定是把那些賊禿捉來大打板子了?」慕天顏道:「王播是風雅之士,想來題兩句詩稍示譏諷,也就算了。」韋小寶心道:「倘若是我,那有這麼容易罷手的?不過要我題詩,可也沒有這本事。老子只會拉屎,不會題詩。」

  說了一會故事,撤茶斟酒。韋小寶四下張望,隔座見王進寶一口一杯,喝得甚是爽快,心念一動,說道:「王將軍,你曾說戰馬吃了芍藥,那就特別雄壯,是不是?」一面說,一面大做眼色。王進寶不明其意,說道:「這個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選用名種好馬,甚麼蒙古馬、西域馬、川馬、滇馬,皇上都吩咐咱們要小心飼養,是不是?」康熙著意於蓄馬,王進寶是知道的,便道:「大人說得是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熟知馬性,在北京之時,你說如給戰馬吃了芍藥,奔跑起來便快上一倍。皇上這般愛馬,咱們做奴才的,自該上仰聖意。如把這裏的芍藥花掘起來送去京師,交給兵部車駕司餵馬,皇上得知,必定龍顏大悅。」

  眾人一聽,個個神色十分古怪。芍藥花能壯馬,倒是第一次聽見,瞧王進寶唯唯否否的模樣,顯是不以為然,只是不敢公然駁回而已。但韋小寶開口皇上,閉口皇上,抬出皇帝這頂大帽子來,又有誰敢稍示異議?眼見這千餘株名種芍藥要盡毀於他手,揚州從此少了一個名勝,卻不知這位韋大人何以如此痛恨這些芍藥?人人面面相覷,說不出話來。

  知府吳之榮道:「韋大人學識淵博,真是教人佩服。這芍藥根叫做赤芍,『本草綱目』中是有的,說道功能去瘀活血。芍藥的名稱中有個『藥』字,可見古人就知它是良藥。馬匹吃了芍藥,血脈暢通,自然奔馳如飛。大人回京之時,卑職派人將這裏的芍藥花都掘了,請大人帶回京城。」眾官一聽,心中都暗罵吳之榮卑鄙無恥,為了迎逢上官,竟要毀去揚州的美景。韋小寶拍手笑道:「吳大人辦事幹練,好得很,好得很。」吳之榮大感榮幸,忙下座請安,說道:「謝大人誇獎。」

  布政司慕天顏走出花棚,來到芍藥叢中,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藥花,回入座中,雙手呈給韋小寶,笑道:「請大人將這朵花插在帽上,卑職有個故事說給大人聽。」

  韋小寶一聽又有故事,便接過花來,只見那朵芍藥瓣作深紅,每一瓣花瓣攔腰有一條黃線,甚是嬌艷,便插在帽上。

  慕天顏道:「恭喜大人。這芍藥有個名稱,叫作『金帶圍』,乃是十分罕見的名種。古書上記載得有,見到這『金帶圍』的,日後會做宰相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那有這麼準?」慕天顏道:「這故事出於北宋年間。那時韓魏公韓琦鎮守揚州,就在這禪智寺前的芍藥圃中,忽有一株芍藥開了四朵大花,花瓣深紅,腰有金線,便是這金帶圍了。這種芍藥從所未有,極是珍異。下屬稟報上去,韓魏公駕臨觀賞,十分喜歡,見花有四朵,便想再請三位客人,一同賞花。」韋小寶從帽上將花取下再看,果覺紅黃相映,分外燦爛。那一條金色橫紋,更是百花所無。

  慕天顏道:「那時在揚州有兩位出名人物,一是王珪,一是王安石,都是大有才學見識之人。韓魏公心想,花有四朵,人只三個,未免美中不足,另外請一個人罷,名望卻又配不上。正在躊躇,忽有一人來拜,卻是陳升之,那也是一位大名士。韓魏公大喜,次日在這芍藥圃前大宴,將四朵金帶圍摘了下來,每人頭上簪了一朵。這故事叫做『四相簪花宴』,這四人後來都做了宰相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這倒有趣。這四位仁兄,都是有名的讀書人,會做詩做文章,兄弟可比不上了。」慕天顏道:「那也不然。北宋年間,講究讀書人做宰相。我大清以馬上得天下,皇上最看重的,卻是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。」韋小寶聽到「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」這九字評語,不由得大為歡喜,連連點頭。

  慕天顏道:「韓魏公封為魏國公,那不用說了。王安石封荊國公,王珪封歧國公,陳升之封秀國公。四位名臣不但都做宰相,而且都封國公,個個既富貴,又壽考。韋大人少年早達,眼下已封了伯爵,再升一級,便是侯爵,再升上去,就是公爵了。就算封王、封親王,那也是指日間的事。」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但願如慕大人金口,這裏每一位也都升官發財。」眾官一齊站起,端起酒杯,說道:「恭祝韋大人加官晉爵,公侯萬代。」

  韋小寶站起身來,和眾官乾了一杯,心想:「這官兒既有學問,又有口才,會說故事,討人歡喜。要是叫他到北京辦事,時時聽他說說故事,不強似說書先生嗎?這人天生是馬屁大王,取個名兒叫慕天顏,擺明了想朝見皇上。」

  慕天顏又道:「韓魏公後來帶兵,鎮守西疆。西夏人見了他怕得要死,不敢興兵犯界。西夏人當時怕了宋朝兩位大臣,一位就是韓魏公韓琦,另一位是范文正公范仲淹。當時有兩句話道:『軍中有一韓,西賊聞之心膽寒。軍中有一范,西賊聞之驚破膽。』將來韋大人帶兵鎮守西疆,那是『軍中有一韋,西賊見之忙下跪』!」

  韋小寶大樂,說道:「『西賊』兩字妙得很,平西王這西……」忽然心想:「吳三桂還沒起兵造反,可不能叫他『西賊』。」忙改口道:「平西王鎮守西疆,倒也太平無事,很有功勞。」吳之榮道:「平西王智勇雙全,勞苦功高,爵封親王,世子做了額駙。將來韋大人大富大貴,壽比南山,定然也跟平西王一般無異。」韋小寶心中大罵:「辣塊媽媽,你要我跟吳三桂這大漢奸一般無異。這老烏龜指日就要腦袋搬家,你叫我跟他一樣!」

  慕天顏平日用心揣摩朝廷動向,日前見到邸報,皇上下了撤藩的旨意,便料到吳三桂要倒大霉,這時見韋小寶臉色略變,更是心中雪亮,說道:「韋大人是皇上親手提拔的大臣,乃是聖上心腹之寄,朝廷柱石,國家棟樑。平西王目前雖然官爵高,終究是不能跟韋大人比的。吳府尊這個比喻,有點不大對。韋大人祖上,唐朝的忠武王韋皋,曾大破吐蕃兵四十八萬,威震西陲。當年朱泚造反,派人邀韋忠武王一同起兵。忠武王對皇帝忠心不貳,那肯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?立刻將反賊的使者斬了,還發兵助朝廷打平反賊,立下大功。韋大人相貌堂堂,福氣之大,無與倫比,想必是韋忠武王傳下來的福澤。」

  韋小寶微笑點頭。其實他連自己姓甚麼也不知道,只因母親叫作韋春芳,就跟了娘姓。想不到姓韋的還有這樣一位大有來頭人物,這布政司硬說是自己的祖先,那是硬要往自己臉上貼金;聽他言中之意,居然揣摩到吳三桂要造反,這人的才智,也很了不起了。

  吳之榮給慕天顏這麼一駁,心中不忿,但不敢公然和上司頂撞,說道:「聽說韋大人是正黃旗人。」言下之意自然是說:「他是滿洲人,又怎能跟唐朝的韋皋拉得上干係?」慕天顏笑道:「吳府尊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方今聖天子在位,對天下萬民,一視同仁,滿漢一家,又何必有畛域之見?」這幾句話實在有些強辭奪理,吳之榮卻不敢再辯,心想再多說得幾句,說不定更會得罪欽差,當下連聲稱是。

  慕天顏道:「平西王是咱們揚州府高郵人,吳府尊跟平西王可是一家嗎?」吳之榮並非揚州高郵人,本來跟吳三桂沒甚麼干係,但其時吳三桂權勢薰天,他趨焰附勢,頗以姓吳為榮,說道:「照族譜的排行,卑職比平西王矮了一輩,該稱王爺為族叔。」

  慕天顏點了點頭,不再理他,向韋小寶道:「韋大人,這金帶圍芍藥,雖然已不如宋時少見,如此盛開,卻也異常難得。今日恰好在韋大人到來賞花時開放,這不是巧合,定是有天意的。卑職有一點小小意見,請大人定奪。」韋小寶道:「請老兄指教。」

  慕天顏道:「指教二字,如何敢當?那芍藥花根,藥材行中是有的,大人要用來飼馬,想藥材鋪中製煉過的更有效力。卑職吩咐大量採購,運去京師備用。至於這裏的芍藥花,念著它們對大人報喜有功,是否可暫且留下?他日韋大人掛帥破賊,拜相封王,就如韓魏公、韋忠武王一般,再到這裏來賞花,那時金帶圍必又盛開,迎接貴人,豈不是一樁美事?據卑職想來,將來一定是戲文都有得做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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