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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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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人蜷縮在火堆之旁,睡了一夜。次日醒來,雙兒又燒烤鹿肉,兩人飽餐一頓。韋小寶的帽子昨日騎在鹿背上奔馳之時掉了,雙兒剝下鹿皮,給他做了一頂。 韋小寶道:「昨日奔了一天,洪教主他們不容易尋到我們了,不過還是有些危險。最好騎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,那麼我韋教主跟你雙兒夫人就仙福永享、壽與天齊了。」雙兒笑道:「甚麼雙兒夫人的,可多難聽?再要騎鹿,那也不難,這不是鹿群過來了嗎?」 果然見到二十餘頭大鹿小鹿自東邊踏雪而來,伸高頭頸,嚼吃樹上的嫩葉。這森林中人跡罕至,群鹿見了二人竟毫不害怕。雙兒道:「鹿兒和善得很,最好別多傷他們性命。昨天這頭大鹿,已夠我們吃得十幾天了。」在死鹿身上斬下幾大塊鹿肉,用鹿皮索兒綁了起來,與韋小寶分別負在背上,慢慢向群鹿走去。韋小寶伸手撫摸一頭大鹿,那鹿轉過頭來,舐舐他臉,毫無驚惶之意。韋小寶叫道:「啊喲,這鹿兒跟我大功告成。」雙兒格的一笑,說道:「你先騎上去罷。」兩人縱身上了鹿背,兩頭鹿才吃驚縱跳,向前疾奔。 群鹿始終在密林之中奔跑。兩人抓住鹿角,控制方向,只須向北而行,便和洪教主越離越遠。韋小寶這時已知騎鹿不難,騎了兩個多時辰,便和雙兒跳下地來,任由群鹿自去。 如此接連十餘日在密林中騎鹿而行。有時遇不上鹿群,便緩緩步行,餓了便吃烤鹿肉。兩人身上原來的衣衫,早在林中給荊棘勾得破爛不堪,都已換上了雙兒新做的鹿皮衣褲,連鞋子也是鹿皮做的。 這一日出了大樹林,忽聽得水聲轟隆,走了一會,便到了一條大江之畔,只見江中水勢洶湧,流得甚急。兩人在密林中耽了十幾日,陡然見到這條大江,胸襟為之大爽。 沿江向北走了幾個時辰,忽然見到三名身穿獸皮的漢子,手持鋤頭鐵叉,看模樣似是獵人。韋小寶好久沒見生人,心中大喜,忙迎上去,問道:「三位大哥,你們上那裏去?」 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道:「我們去牡丹江趕集,你們又去那裏?」口音甚是怪異。韋小寶道:「啊喲,牡丹江是向那邊去嗎?我們走錯了,跟著三位大哥去,那再好不過了。」當下和三人並排而行,有一搭沒一搭的撩他們說話。原來三人是通古斯人,以打獵挖參為生,常到牡丹江趕集,跟漢人做生意,因此會說一些漢話。 到得牡丹江,卻是好大一個市集。韋小寶身邊那大疊銀票一直帶著不失,邀那三個通古斯人去酒鋪喝酒。正飲之間,忽聽得鄰桌有人說道:「你這條棒槌兒,當然也是好得很了,上個月有人從呼瑪爾窩集山那邊下來……」韋小寶和雙兒聽到「呼瑪爾窩集山」,心中都是一凜,對望了一眼,齊向說話之人瞧去,見是兩個老漢,正在把玩一條帶葉的新挖人參。 韋小寶取出一錠銀子,交給酒保,吩咐多取酒肉,再切一大盤熟牛肉,打兩斤白酒,送去鄰桌。兩名老參客大為奇怪,不知這小獵人何以如此好客,當下連聲稱謝。韋小寶過去敬了幾杯酒,以他口才,三言兩語之間,便打聽到了呼瑪爾窩集山的所在,原來此去向北,尚有兩三千里,那兩個參客也從來沒去過。韋小寶把雙兒叫過去,要她說了些地圖上其餘山川的名字。兩名老參客一一指點,方位遠近,果與地圖上所載絲毫無錯。 酒醉飯飽之後,與通古斯人及參客別過,韋小寶尋思:「那鹿鼎山原來離此地還有好幾千里,反正閒著也是閒著,不妨就去將寶貝掘了來。」其實掘不掘寶,他倒並不怎麼在乎,內心深處,實在是害怕跟洪教主、瘦頭陀一夥人遇上。洪教主等人在南,倘若再往北兩三千里,洪教主是無論如何找不到自己了,又想:「我跟雙兒在荒山野嶺裏等他十年八年,洪教主非死不可,難道他真的還能他媽的壽與天齊?」 當下去皮鋪買了兩件上好的貂皮襖,和雙兒分別穿了,生怕給洪教主追上,貂皮襖外仍是罩上粗陋鹿皮衣,用煤灰塗黑了臉,就算追上了,也盼望他認不出來。僱了一輛大車,一路向北。在大車之中,跟雙兒談談說說,偶爾「大功告成」,其樂融融。 坐了二十餘日大車,越是向北,越加寒冷,道上冰封雪積,大車已不能通行。兩人改乘馬匹,到得後來,連馬也不能走了,便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。好在韋小寶尋寶為名,避難是實,眼見窮山惡水,四野無人,心中越覺平安。雙兒記心甚好,依循地圖上所繪方位,慢慢向北尋去,遇到獵人參客,便打聽地名,與圖上所載印證。 *** 地圖上有八個四色小圈,便是鹿鼎山的所在,地當兩條大江合流之處,這一日算來相距該已不遠。兩人在一座大松林中正攜手而行,突然間東北角上砰的一聲大響,卻是火器射擊之聲。韋小寶驚道:「啊喲,不好,洪教主追來了。」忙拉著雙兒,躲入樹後長草叢中,接著聽得十餘人呼喝號叫,奔將過來,跟著又有馬蹄聲音。 韋小寶所怕的只是洪教主追來,將他擒住,抽筋剝皮,這時聽聲音似與洪教主無關,稍覺放心,從草叢中向外望去,只見十餘名通古斯獵人狂呼急奔。忽聽得砰砰砰之聲不絕,數名獵人摔倒在地,滾了幾滾,便即死去,身上滲出鮮血。韋小寶握住雙兒的手,心想:「這是外國鬼子的火槍。」馬蹄聲響,七八騎馬衝將過來,馬上所乘果然都是黃鬚碧眼的外國官兵,一個個身材魁梧,神情兇惡,有的拿著火槍,有的提了彎刀亂砍,片刻之間,便將餘下的通古斯獵人盡數砍死。外國官兵哈哈大笑,跳下馬來,搜撿獵人身上的物事,取去了幾張貂皮、六七隻銀狐,嘰哩咕嚕的說了一陣,上馬而去。 韋小寶和雙兒耳聽得馬蹄聲遠去,才慢慢從草叢中出來,看眾獵人時,已沒一個活口。兩人面面相覷,從對方眼睛之中,都看到了恐懼之極的神色。韋小寶低聲道:「這些外國鬼子是強盜。」雙兒道:「比強盜還兇狠,搶了東西,還殺人。」 韋小寶突然想起一事,說道:「怎麼會有外國強盜?難道吳三桂已經造反了嗎?」他知吳三桂和羅剎國有約,雲南一發兵,羅剎國就從北進攻,此刻突然見到許多外國兵,莫非數十日來不聞外事,吳三桂已經動手了?想到吳三桂手下兵馬眾多,不禁為小玄子擔憂,望著地下一具具屍體,只是發愁。 雙兒嘆道:「這些獵人真可憐,他們家裏的父母妻子,這時候正在等他們回去呢。」韋小寶唔了一聲,突然道:「我要見小皇帝去。」雙兒大為奇怪,問道:「見小皇帝?」韋小寶道:「不錯。吳三桂起兵造反,小皇帝定有許多話要跟我商量,就算我想不出甚麼主意,跟他說話解解悶也是好的。咱們這就回北京去。」雙兒道:「鹿鼎山不去了?」 韋小寶道:「這次不去了,下次再去。」他雖貪財,但積下的金銀財寶說甚麼也已花不完,想到鹿鼎山與小玄子的龍脈有關,實在不想去真的發掘,只怕一掘之下,就此害了小玄子的性命。他找出八部四十二章經中的碎羊皮,將之拼湊成圖,查知圖上山川的名字,一直很是熱心,但真的來到鹿鼎山,忽然害怕起來,只盼找個甚麼藉口,離得越遠越好。若說全是為了顧全對康熙的義氣,卻也未必,只是「鹿鼎山掘寶」這件事實在太大,他身邊只雙兒一人,事到臨頭,不免膽怯,倘若帶著數千名驍騎營官兵,說不定已經大叫:「他奶奶的,兵發鹿鼎山去者!」 雙兒沒甚麼主意,自然唯命是從。韋小寶道:「咱們回北京,可別跟外國強盜撞上了,還是沿著江邊走,瞧有沒有船。」當下穿出樹林,折向東行。 走到下午,到了一條大江之畔,遠遠望見有座城寨。韋小寶大喜,心想:「到了城中,僱船也好,乘馬也好,有錢就行。」當下快步走去。 行出數里,又見到一條大江,自西北蜿蜒而來,與這條波濤洶湧的大江會合。雙兒忽道:「相公,這便是阿穆爾河跟黑龍江了,那……那……那裏便是鹿鼎山啊。」說著伸手指著那座城寨。 韋小寶道:「你沒記錯麼?這可巧得很了。」雙兒道:「地圖上的的確確是這樣畫的,不過圖上只是八個顏色圈兒,卻沒說有座城寨。」韋小寶道:「鹿鼎山上有座城寨,真是古怪得緊。我看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,咱們還是別去。」雙兒道:「甚麼不大靠得住?」韋小寶道:「你瞧,城頭上有朵妖雲,看來城中有個大大的妖怪。」雙兒嚇了一跳,忙道:「啊喲!我是最怕妖怪的了,相公,咱們快走。」 便在此時,只聽得馬蹄聲響,數十騎馬沿著大江,自南而來。四周都是平原,無處可以躲藏,韋小寶一拉雙兒,兩人從江岸滾了下去,縮在江邊的大石之後,過不多時,便見一隊馬隊疾馳而過,騎在馬上的都是外國官兵。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,眼望著這隊外國兵走進城寨去了,說道:「可不是嗎?我說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,果然不錯。原來這不是妖雲,是外國番雲。」 雙兒道:「咱們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,那知道這座山卻教外國強盜佔了。」 韋小寶「啊喲」一聲,跳起身來,叫道:「糟糕,糟糕!」雙兒見他臉色大變,忙問:「怎麼?」韋小寶道:「外國強盜一定知道了地圖中的秘密,否則怎麼會找到這裏?這批寶藏和龍脈可都不保了。」 雙兒從沒聽他說過寶藏和龍脈之事,但那幅地圖砌得如此艱難,也早想到鹿鼎山必定事關重大,眼見他眉頭深皺,勸道:「相公,既然給外國兵先找到了,那也沒法子啦。外國強盜有火器,兇惡得緊,咱兩個鬥他們不過的。」 韋小寶嘆了口氣,說道:「這可奇怪了,咱們的地圖拼成之後,過不了幾天就燒了,怎會洩漏了機密?這些外國強盜是不是已掘了寶藏,破了小皇帝的龍脈,非得查個明明白白不可。」 想到適才外國兵在樹林中殺人的兇狠殘忍模樣,不由得打個寒噤,沉吟道:「我想去鹿鼎山探查清楚,就是太過危險,得想個法兒才好。好雙兒,咱們等到天黑才去,那就不容易給鬼子發覺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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