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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五


  洪安通點點頭,說道:「你這張嘴確是能說會道,可是你說掛念我和夫人,為甚麼自己卻不帶兵上神龍島來?為甚麼只派人開炮亂轟,自己卻遠遠的躲在後面?」

  這一句話卻問中了要害,韋小寶張口結舌,一時無話回答,知道這句話只要答得不盡不實,洪教主一起疑心,先前的大篇謊話固然全部拆穿,連小命也必不保,情急之下,只得說道:「屬下罪該萬死,實在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忠心。我聽瘦頭陀說起島上眾人如何兇狠,連教主和夫人也捉了,屬下害怕得很。上次……上次他們背叛教主,都是屬下壞了他們的大事,倘若給他們再拿到,非抽我的筋、剝我的皮不可。屬下怕死,因此遠遠躲在後面,只是差了手下的兵將來救教主和夫人,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實在是該死之至。」

  洪教主和夫人對望了一眼,緩緩點頭,均想這孩子自承怕死,可見說話非虛。洪教主道:「你這番話是真是假,我要慢慢查問。倘若得知你是說謊,哼哼,你自己明白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!教主和夫人要如何處罰,屬下心甘情願,可是千萬不能將屬下交在胖頭陀、瘦頭陀、陸高軒他們手裏。這一次……這一次他們安排巧計,騙得清兵炮轟神龍島,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,定有重大陰謀。屬下看來,這陸高軒定是想做陸教主。他在雲南時說:我也不要甚麼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,只要享他五十年福,也就夠得很了……」

  陸高軒怒叫:「你,你……」揮掌便向韋小寶後心拍來。

  無根道人搶上一步,伸掌拍出,砰的一聲,陸高軒被震得退後兩步。無根道人卻只身子一幌,喝道:「陸高軒,你在教主座前,怎敢行兇傷人?」陸高軒臉色慘白,躬身道:「教主恕罪,屬下聽這小子捏造謊話,按捺不住,多有失禮。」

  洪教主哼了一聲,對韋小寶道:「你且下去。」對無根道人道:「你親自看管他,不許旁人傷害,可也不能讓他到處亂走。你別跟他說話。這小孩兒鬼計多端,須得加意留神。」無根道人躬身答應。

  ***

  此後數日,韋小寶日夜都和無根道人住在一間艙房,眼見每天早晨太陽從右舷伸起,晚間在左舷落下,坐船逕向北行。起初一兩天,他還盼望施琅和黃甫的水師能趕了上來,搭救自己,到得後來,也不存這指望了,心想:「我一番胡說八道,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,只不過我帶兵把神龍島轟得一塌胡塗,就算出於好心,總也不免有罪。幸虧那矮冬瓜扮了浮屍來騙我,是教主自己想出來的計策,否則他一怒之下,多半會將矮冬瓜和我兩個一起殺了,煮他一鍋小寶冬瓜湯。」又想:「這船向北駛去,難道是往遼東麼?」

  向無根道人問了幾次,無根道人總是答道:「不知道。」韋小寶逗他說話,無根道人道:「教主吩咐,不可跟你說話。」又不許他走出艙房一步。

  韋小寶好生無聊,又想:「方怡這死妞明明在這船裏,卻又不來陪伴老子散心解悶。」想起這次被神龍教擒獲,又是為方怡所誘,心道:「老子這次若能脫險,以後再向方怡這小娘皮瞧上一眼,老子就不姓韋。上過兩次當,怎麼再上第三次當?」但想到方怡容顏嬌艷,神態柔媚,心頭不禁怦然而動,轉念便想:「不姓韋就不姓韋,老子的爹爹是誰也不知道,又知道我姓甚麼?」

  戰船不停北駛,天氣越來越冷。無根道人內力深厚,倒不覺得怎樣,韋小寶卻冷得不住發抖,牙齒相擊,格格作響。又行幾日,北風怒號,天空陰沉沉地,忽然下起大雪來。

  韋小寶叫道:「這一下可凍死我也。」心想:「索額圖大哥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,可惜留在大營,沒帶出來。唉,早知方怡這小娘皮要騙我上當,我就該著了貂皮袍子去抱她,也免得凍死在船中。冰凍白龍使,乖乖不得了。」

  船行到半夜,忽聽得叮咚聲不絕,韋小寶仔細聽去,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,大吃一驚,叫道:「啊喲,不好!這隻船要是凍在大海之中,豈不糟糕?」無根道人道:「大海裏海水不會結冰,咱們這就要靠岸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到了遼東麼?」無根道人哼了一聲,不再答話。

  次日清晨,推開船艙窗子向外張望,只見白茫茫地,滿海都是浮冰,冰上積了白雪,遠遠已可望到陸地。這天晚上,戰船駛到了岸邊拋錨,看來第二日一早便要乘小艇登陸。

  這一晚韋小寶思潮起伏,洪教主到底要如何處置自己,實在不易猜想,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說話,似乎又是不信,來到這冰天雪地,又不知甚麼用意。想了一會,也就睡著了。

  睡夢中忽見方怡坐在自己身邊,他伸出手去,一把摟住,迷迷糊糊間只聽得她說:「別胡鬧!」韋小寶道:「死老婆,我偏要胡鬧。」只覺方怡在懷中扭了幾扭,他似睡似醒,聽得懷中那人低聲道:「相公,咱們快走!」似乎是雙兒的聲音。

  韋小寶吃了一驚,登時清醒,覺得懷中確是抱著一個柔軟的身子,黑暗之中,卻瞧不見是誰,心想:「是方怡?是洪夫人?」這戰船之上,便只兩個女子,心想:「管他是方怡還是洪夫人,親個嘴再說,先落得便宜!」將懷中人兒扳過身來,往她嘴上吻去。

  那人輕輕一笑,轉頭避開。這一下笑聲雖輕,卻聽得明明白白,正是雙兒。

  韋小寶又驚又喜,在她耳邊低聲問道:「雙兒,你怎麼來了?」雙兒道:「咱們快走,慢慢再跟你說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凍得要死,你快鑽進我被窩來,熱呼熱呼。」雙兒道:「唉,好相公,你就是愛鬧,也不想想這是甚麼時候。」

  韋小寶緊緊摟住了她,問道:「逃到那裏去?」雙兒道:「咱們溜到船尾,划了小艇上岸,他們就算發覺了,也追不上。」韋小寶大喜,低聲叫道:「妙計,妙計!啊喲,那個道士呢?」雙兒道:「我偷偷摸進船艙,已點了他穴道。」

  兩人悄悄溜出船艙。一陣冷風撲面,韋小寶全身幾要凍僵,忙轉身入艙,剝下無根道人身上道袍,裹在自己身上。其時鉛雲滿天,星月無光,大雪仍下個不止。兩人溜到後梢,耳聽得四下無聲,船已下錨,連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艙睡了。

  雙兒拉著韋小寶的手,一步步走到船尾,低聲道:「我先跳下去,你再下來!」提一口氣,輕輕躍入繫在船尾的小艇。韋小寶向下一望,黑沉沉地有些害怕,當即閉住眼睛,湧身跳下。雙兒提起雙掌,托住他背心後臀,在艇中轉了個圈子,卸去了落下的力道,這才將他放下。

  忽聽得船艙中有人喝問:「甚麼人?」正是洪教主的聲音。韋小寶和雙兒都大吃一驚,伏在艇底,不敢作聲。忽聽得嗒的一聲,艙房窗子中透出了火光,雙兒知道洪教主已聽見聲息,點火來查,忙提起艇中木槳,入水扳動。只扳得兩下,洪教主已在大聲呼喝:「是誰?不許動!」跟著小艇一幌,卻不前進,原來心慌意亂之下,竟忘了解開繫艇的繩索。

  韋小寶急忙伸手去解,觸手冰冷,卻是一條鐵鏈繫著小艇,只聽大船中好幾人都叫了起來:「白龍使不見了!」「這小子逃走了!」「逃到那裏去了?快追,快追!」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,用力揮去,刷的一聲,斬斷鐵鏈,小艇登時衝了出去。

  這一聲響過,洪教主、洪夫人、胖瘦二頭陀、陸高軒等先後奔向船尾。冰雪光芒反映之下,見到小艇離大船已有數丈。

  洪教主一伸手,在船邊上抓下一塊木頭,使勁向小艇擲去。他內力雖強,但木頭終究太輕,飛到離小艇兩尺之處,拍的一聲,掉入了海中。初時陸高軒、胖頭陀等不知教主用意,不敢擅發暗器,只怕傷了白龍使,反而受責,待見教主隨手抓下船舷上的木塊擲擊,才明白他心思,身邊帶有暗器的便即取出發射。只是這麼緩得片刻,小艇又向前划了兩丈,尋常細小暗器都難以及遠,遍生弓箭、鋼鏢、飛蝗石等物又不就手,眾人發出的袖箭、毒針等物,紛紛都跌入了海中。

  瘦頭陀說道:「這小子狡猾得緊,我早知他不是好人,早就該一刀殺了。留著他自找麻煩。」洪教主本已怒極,瘦頭陀這幾句風涼話,顯是譏刺自己見事不明,左手伸出,抓住他後頸,叫道:「快去給我捉他回來。」左手一舉,將瘦頭陀提在空中,右手抓住了他後臀,喝道:「快去!」雙臂一縮,全身內力都運到了臂上,往前送出。

  瘦頭陀一個肉球般的身子飛了出去,直向小艇衝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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