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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三


  只見洪教主赫然坐在艙中。韋小寶身在半空,便搶著道:「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。屬下白龍使參見教主和夫人。」

  陸高軒將他放下,方怡等一齊躬身,說道:「教主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。」他們雖然也想討好洪夫人,但這一句話向來說慣了的,畢竟老不起臉皮,加上「和夫人」三字。

  韋小寶見洪教主雙眼望著艙外大海,恍若不聞,又見他身旁站著四人,卻是赤龍使無根道人、黃龍使殷錦、青龍使許雪亭、黑龍使張淡月。

  韋小寶心念一動,轉頭對瘦頭陀喝道:「你這傢伙瞎造謠言,說甚麼教主和夫人身遭危難。我不顧一切,趕來救駕,那知教主和夫人一點沒事,幾位掌門使又那裏造反了?」

  洪教主冷冷的道:「你說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屬下奉教主和夫人之命,混進皇宮,得了兩部經書,後來到雲南吳三桂平西王府,又得了三部經書。」洪教主雙眉微微一揚,問道:「你得了五部?經書呢?」韋小寶道:「皇宮中所得那兩部,屬下已派陸高軒呈上教主和夫人了,教主和夫人說屬下辦事穩當,叫陸高軒賜了仙藥。」洪教主點了點頭。韋小寶道:「雲南所得的那三部,屬下放在北京一個十分穩妥的所在,命胖頭陀和陸高軒看守……」

  胖頭陀和陸高軒登時臉色大變,忙道:「沒……沒有,那有此事?教主你老人家別聽這小子胡說八道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經書一共有八部,屬下得到了線索,另外三部多半也能拿得到手,預備取到之後,一併呈上神龍島來。已經得到了那三部經書,屬下惟恐給人偷去,因此砌在牆裏。我吩咐陸高軒和胖頭陀寸步不離。陸高軒、胖頭陀,我叫你們在屋裏看守,不可外出,怎麼你二人到這裏來了?要是失了寶經,誤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,這干係誰來擔當?」

  胖陸二人面面相覷,無言可對。過了一會,陸高軒才道:「你又沒說牆裏砌有寶經,我們怎麼知道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教主和夫人吩咐下來的事,越是機密越好,多一個人知道,就多一分洩漏的危險。我對你們兩個,老實說也不怎麼信任。我每天早晨起身,一定要大聲唸誦:『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。』每次吃飯,每天睡覺,又必唸上一遍。可是你二人離了神龍島之後,沒稱讚過教主一句神通廣大,鳥生魚湯。」他不知「堯舜禹湯」只有對皇帝歌功頌德才用得著,這時說了出來,眾人也不知「鳥生魚湯」是甚麼意思。

  陸高軒和胖頭陀兩人臉上青一陣、白一陣,暗暗吃驚,離了神龍島之後,他二人的確沒唸過「教主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」的話,沒料想給這小子抓住了把柄,可是這小子幾時又唸過了?陸高軒道:「你自己犯了滔天大罪,這時花言巧語,想討好教主和夫人,饒你一命。哼,咱們島上老少兄弟這次傷亡慘重,教主幾十年辛苦經營的基業,盡數毀在你手裏,你想活命,真是休想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這話大大錯了。我們投在教主和夫人屬下,這條性命,早就不是自己的了。教主和夫人差我們去辦甚麼事,人人應該忠字當頭,萬死不辭。教主和夫人要我們死,大家就死;要我們活,大家就活。你想自己作主,那就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死心塌地,不夠盡忠報國。」

  洪教主聽他這麼說,伸手捋捋鬍子,緩緩點頭,對胖陸二人道:「你們說白龍使統率水師,要對本教不利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陸高軒聽教主言語中略有不悅之意,忙道:「啟稟教主:我二人奉命監視白龍使,對他的一舉一動,時時留神,不敢有一刻疏忽。這天皇帝升了他官職,水師提督施琅前來拜訪,屬下二人將他們的說話聽得仔細,已啟稟了教主。過不多天,白龍使便帶了施琅出差,卻要他扮成驍騎營的一名小官兒,又不許屬下和胖頭陀隨行,屬下心中就極為犯疑。」

  韋小寶心道:「好啊,原來教主派了你二人來監視我的。」又聽陸高軒稟報:「早得幾日,屬下搜查白龍使房裏字紙簍中倒出來的物事,發現了許多碎紙片,一經拼湊,原來是用滿漢文字寫的遼東地名。白龍使又不識字,更加不識滿文,這些地名,自然是皇帝寫給他的了。後來又打聽到,他這次出行,還帶了許多門大炮。屬下二人商議,都想白龍使奉了皇帝之命,前來遼東一帶,既有水師將領,又有大炮,自然是意欲不利於本教。因此一等白龍使離京,屬下二人便騎了快馬,日夜不休的趕回神龍島來稟報。夫人還說白龍使耿耿忠心,決不會這樣的。那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,這白龍使狼心狗肺,辜負了教主的信任。」

  韋小寶嘆了口氣,搖了搖頭,說道:「陸先生,你自以為聰明能幹,卻那裏及得了教主和夫人的萬一?我跟你說,你錯了,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遠是對的。」

  陸高軒怒道:「你胡……」這兩字一出口,登時知道不妙,雖然立即把下面的話煞住,但人人都知,「你胡」二字之下,定然跟的是個「說」字。

  韋小寶道:「你說我胡說?我說你錯了,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遠是對的,你不服氣?難道教主和夫人永遠不對,只有你陸先生才永遠是對的?」

  陸高軒漲紅了臉道: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那是你說的,我可沒說過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教主和夫人說我白龍使忠心耿耿,決不會叛教。他二位老人家料事如神,怎會有錯?我跟你說,皇帝派我帶了水師大炮,前赴遼東,說的是去長白山祭天,其實……其實是……哼,你又知道甚麼?」心中亂轉念頭:「該說皇帝派我去幹甚麼?」

  洪教主道:「你且說來,皇帝派你去幹甚麼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件事本來萬分機密,無論是如何不能說的,一有洩漏,皇帝定要殺我的頭。不過教主既然問起,在屬下心中,教主和夫人比之皇帝高出百倍,他是萬歲,你是百萬歲。他是萬萬歲,你是百萬萬歲。教主要我說,自然不能隱瞞。」尋思:「怎樣說法,才騙得教主和夫人相信?」

  洪教主聽韋小寶諛詞潮湧,絲毫不以為嫌,撚鬚微笑,怡然自得,緩緩點頭。

  韋小寶道:「啟稟教主和夫人得知:皇帝身邊,有兩個紅毛外國人,這兩人一個叫湯若望,一個叫南懷仁,封了欽天監監正的官。」洪教主道:「湯若望此人的名字,我倒也聽見過,聽說他懂得天文地理、陰陽曆數之學。」韋小寶讚道:「嘖,嘖,嘖!教主不出門,能知天下事。這湯若望算來算去,算到北方有個羅剎國,要對大清不利。」

  洪教主雙眉一軒,問道:「那便如何?」

  韋小寶曾聽那大鬍子蒙古人罕帖摩說過,吳三桂與羅剎國、神龍教勾結。吳三桂遠在雲南,拉扯不到他身上,羅剎國卻便在遼東之側,果然一提「羅剎國」三字,洪教主當即神情有異。韋小寶知道這話題對上了榫頭,心中大喜,說道:「小皇帝一聽之下,便小心眼兒發愁,就問湯若望計將安出,快快獻來。湯若望奏道:『待臣回去夜觀天文,日算陰陽,仔細推算。』過得幾天,他向皇帝奏道:羅剎國的龍脈,是在遼東,有座叫做甚麼呼他媽的山,有條叫做甚麼阿媽兒的河。」

  洪安通久在遼東,於當地山川甚是熟悉,聽韋小寶這麼說,向洪夫人笑道:「夫人,你聽這孩子說得豈不可笑?將呼瑪爾窩集山說成了呼他媽的山,把阿穆爾河又說成是阿媽兒的河,哈哈,哈哈!」洪夫人也是格格嬌笑。

  韋小寶道:「是,是,教主無所不知,無所不曉,屬下真是佩服得緊。那外國紅毛鬼說了好幾遍,屬下總是記不住,小皇帝便用滿漢文字寫了下來,交了給我。可是屬下不識字,這呼他媽的甚麼山,阿媽兒的甚麼河,總是記不住。」

  洪教主呵呵大笑,轉過頭來,向陸高軒橫了一眼,目光極是嚴厲。

  陸高軒和胖頭陀心中不住叫苦。

  韋小寶道:「那湯若望說道,須得趕造十門紅毛大炮,從海道運往遼東,對準了這些甚麼山、甚麼河連轟兩百炮,打壞了羅剎國的龍脈,今後二百年大清國就太平無事,叫做一炮保一年平安。小皇帝說道:那麼連轟一千炮,豈不是保得千年平安?湯若望道:轟得太多,反而不靈,又說甚麼天機不可洩漏,黃道黑道,嘰哩咕嚕的說了半天,屬下半句也不懂,聽得好生氣悶。」

  洪教主點頭道:「這湯若望編得有部大清時憲曆,確是只有二百年。看來滿清的氣運,最多也不過二百年而已。」

  韋小寶說謊有個訣竅,一切細節不厭求詳,而且全部真實無誤。只有在重要關頭卻胡說一番,這是他從妓院裏學來的法門。恰好洪安通甚是淵博,知道湯若望這部大清時憲曆的內容,韋小寶這番謊話,竟是全然合縫合榫。

  洪夫人道:「這樣說來,是小皇帝派你去遼東開大炮麼?」韋小寶假作驚異道:「咦,夫人你怎麼又知道了?」洪夫人笑道:「我瞧你這番話還是不盡不實。小皇帝派你去遼東,你怎麼又上神龍島來了?」韋小寶道:「那外國人說道:羅剎人的龍脈,是條海龍,因此這十門大炮要從海上運去,對準了那條龍的龍口,算好了時辰,等它正要向海中取水之時,立即轟炮,這條龍身受重傷,那就動不了啦。若是從陸地上炮轟,這條龍吃得一炮,立刻就飛天騰走了。一炮只保得一年平安,明年又要來轟過,實是麻煩之極。他說,我們的大炮從海上運去,還得遠兜圈子,免得驚動了龍脈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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