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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九


  ▼第三四回 一紙興亡看覆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

  片刻間兩船靠攏,天地會中兄弟將鄭克塽推了過來。韋小寶罵道:「奶奶的,你殺害天地會中兄弟,又想害死天地會總舵主,非把你開膛剖肚不可。辣塊媽媽,你明知阿珂是我老婆,又跟她勾勾搭搭。」說著走上前去,左右開弓,拍拍拍拍,打了他四個耳光。

  鄭克塽喝飽了江水,早已萎頓不堪,見到韋小寶兇神惡煞的模樣,求道:「韋大人,求你瞧在我爹爹的份上,饒我一命。從今而後,我……再也不敢跟阿珂姑娘說一句話。」韋小寶道:「倘若她跟你說話呢?」鄭克塽道:「我也不答,否則……否則……」否則怎樣,一時說不上來。韋小寶道:「你這人說話如同放屁。我先把你舌頭割了,好教你便想跟阿珂說話,也說不上。」說著拔出匕首,喝道:「伸舌頭出來!」鄭克塽大驚,忙道:「我決不跟她說話便是,只要說一句話,便是混賬王八蛋。」

  韋小寶生怕陳近南責罰,倒也不敢真的殺他,說道:「以後你再敢對天地會總舵主和兄弟們無禮,再敢跟我老婆不三不四,想弄頂綠帽給老子戴,老子一劍插在你這奸夫頭裏。」提起匕首輕輕一擲,那匕首直入船頭。鄭克塽忙道:「不敢,不敢,再也不敢了。」

  韋小寶轉頭對馬超興道:「馬大哥,他是你家后堂拿住的,請你發落罷。」馬超興嘆道:「國姓爺何等英雄,生的孫子卻這麼不成器。」吳六奇道:「這人回到台灣,必跟總舵主為難,不如一刀兩段,永無後患。」鄭克塽大驚,忙道:「不,不會的。我回去台灣,求爹爹封陳永華陳先生的官,封個大大的官。」馬超興道:「哼,總舵主希罕麼?」低聲對吳六奇道:「這人是鄭王爺的公子,咱們倘若殺了,只怕陷得總舵主有『弒主』之名。」

  天地會是陳永華奉鄭成功之命而創,陳永華是天地會首領,但仍是台灣延平郡王府的屬官,會中兄弟若殺了延平王的兒子,陳永華雖不在場,卻也脫不了干係。吳六奇一想不錯,雙手一扯,拉斷了綁著鄭克塽的繩索,將他提起,喝道:「滾你的罷!」一把擲向岸上。

  鄭克塽登時便如騰雲駕霧般飛出,在空中哇哇大叫,料想這一摔難免筋折骨斷,那知屁股著地,在一片草地上滑出,雖然震得全身疼痛,卻未受傷,爬起身來,急急走了。

  ***

  吳六奇和韋小寶哈哈大笑。馬超興道:「這傢伙丟了國姓爺的臉。」吳六奇問道:「這傢伙如何殺傷本會兄弟,陷害總舵主?」韋小寶道:「這事說來話長,咱們上得岸去,待兄弟跟大哥詳說。」向天邊瞧了一眼,說道:「那邊盡是黑雲,只怕大雨就來了,咱們快上岸罷。」一陣疾風颳來,只吹得各人衣衫颯颯作聲,口鼻中都是風。

  吳六奇道:「這場風雨只怕不小,咱們把船駛到江心,大風大雨中飲酒說話,倒有趣得緊。」韋小寶吃了一驚,忙道:「這艘小船吃不起風,要是翻了,豈不糟糕?」馬超興微笑道:「那倒不用擔心。」轉頭向艄公吩咐了幾句。艄公答應了,掉過船頭,掛起了風帆。

  此時風勢已頗不小,布帆吃飽了風,小船箭也似的向江心駛去。江中浪頭大起,小船忽高忽低,江水直濺入艙來。韋小寶枉自外號叫作「小白龍」,卻不識水性,他年紀是小的,這時臉色也已嚇得雪白,不過跟這個「龍」字,卻似乎拉扯不上甚麼干係了。

  吳六奇笑道:「韋兄弟,我也不識水性。」韋小寶大奇道:「你不會游水?」吳六奇搖頭道:「從來不會,我一見到水便頭暈腦脹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……那你怎麼叫船駛到江心來?」吳六奇笑道:「天下的事情,越是可怕,我越是要去碰它一碰。最多是大浪打翻船,大家都做柳江中的水鬼,那也沒甚麼大不了。何況馬大哥外號叫作『西江神蛟』,水上功夫何等了得?馬大哥,咱們說話在前,待會若是翻船,你得先救韋兄弟,第二個再來救我。」馬超興笑道:「好,一言為定。」韋小寶稍覺放心。

  這時風浪益發大了,小船隨著浪頭,驀地裏升高丈餘,突然之間,便似從半空中掉將下來,要鑽入江底一般。韋小寶被拋了上來,騰的一聲,重重摔上艙板,尖聲大叫:「乖乖不得了!」船篷上剎喇喇一片響亮,大雨洒將下來,跟著一陣狂風颳到,將船頭、船尾的燈籠都捲了出去,船艙中的燈火也即熄滅。韋小寶又是大叫:「啊喲,不好了!」

  從艙中望出去,但見江面白浪洶湧,風大雨大,氣勢驚人。馬超興道:「兄弟莫怕,這場風雨果然厲害,待我去把舵。」走到後梢,叱喝船夫入艙。風勢奇大,兩名船夫剛到桅桿邊,便險些給吹下江去,緊緊抱住了桅桿,不敢離手。大風浪中,那小船忽然傾側。韋小寶向左邊摔去,尖聲大叫,心中痛罵:「這老叫化出他媽的這古怪主意,你自己又不會游水,甚麼地方不好玩,卻到這大風大雨的江中來開玩笑?風大雨大,你媽媽的肚皮大。」

  狂風挾著暴雨,一陣陣打進艙來,韋小寶早已全身濕透。猛聽得豁喇喇一聲響,風帆落了下來,船身一側,韋小寶向右撞去,砰的一聲,腦袋撞在小几之上,忽想:「我又沒對不起胡大哥,為甚麼今日要淹死在這柳江之中?啊喲,是了,我起這誓,就是存心不良,打了有朝一日要欺騙他的主意。玉皇大帝,十殿閻王,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,韋小寶誠心誠意,決計跟胡大哥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。同享甚麼福?他如娶了陳圓圓……難道我也……」

  風雨聲中,忽聽得吳六奇放開喉嚨唱起曲來:

  「走江邊,滿腔憤恨向誰言?老淚風吹,孤城一片,望救目穿,使盡殘兵血戰。跳出重圍,故國悲戀,誰知歌罷剩空筵。長江一線,吳頭楚尾路三千,盡歸別姓,雨翻雲變。寒濤東捲,萬事付空煙。精魂顯大招,聲逐海天遠。」

  曲聲從江上遠送出去,風雨之聲雖響,卻也壓他不倒。馬超興在後梢喝采不迭,叫道:「好一個『聲逐海天遠』!」韋小寶但聽他唱得慷慨激昂,也不知曲文是甚麼意思,心中罵道:「你有這副好嗓子,卻不去戲台上做大花面?老叫化,放開了喉嚨大叫:『老爺太太,施捨些殘羹冷飯』,倒也餓不死你。」

  忽聽得遠處江上有人朗聲叫道:「千古南朝作話傳,傷心血淚洒山川。」那叫聲相隔甚遠,但在大風雨中清清楚楚的傳來,足見那人內力深湛。

  韋小寶一怔之際,只聽得馬超興叫道:「是總舵主嗎?兄弟馬超興在此。」那邊答道:「正是,小寶在麼?」果是陳近南的聲音。韋小寶又驚又喜,叫道:「師父,我在這裏。」但狂風之下,他的聲音又怎傳得出去?馬超興叫道:「韋香主在這裏。還有洪順堂紅旗吳香主。」陳近南道:「好極了!難怪江上唱曲,高亢入雲。」聲音中流露出十分喜悅之情。吳六奇道:「屬下吳六奇,參見總舵主。」陳近南道:「自己兄弟,不必客氣。」聲音漸近,他的坐船向著這邊駛來。

  風雨兀自未歇,韋小寶從艙中望出去,江上一片漆黑,一點火光緩緩在江面上移來,陳近南船上點得有燈。過了好一會,火光移到近處,船頭微微一沉,陳近南已跳上船來。韋小寶心想:「師父到來,這次小命有救了。」忙迎到艙口,黑暗中看不見陳近南面貌,大聲叫了聲「師父」再說。

  陳近南拉著他手,走入船艙,笑道:「這場大風雨,可當真了得。你嚇著了麼?」韋小寶道:「還好。」吳六奇和馬超興都走進艙來參見。

  陳近南道:「我到了城裏,知道你們在江上,便來尋找,想不到遇上這場大風雨。若不是吳大哥一曲高歌,也真還找不到。」吳六奇道:「屬下一時興起,倒教總舵主見笑了。」陳近南道:「大家兄弟相稱罷。吳大哥唱的是『桃花扇』中『沉江』那一齣戲嗎?」吳六奇道:「正是。這首曲子寫史閣部精忠抗敵,沉江殉難,兄弟平日最是愛聽。此刻江上風雨大作,不禁唱了起來。」陳近南讚道:「唱得好,果然是好。」韋小寶心道:「原來這齣戲叫作『沉江』。甚麼戲不好唱,卻唱這倒霉戲?你要沉江,小弟恕不奉陪。」

  陳近南道:「那日在浙江嘉興舟中,曾聽黃宗羲先生、呂留良先生、查伊璜先生三位江南名士,說到吳兄的事蹟,兄弟甚是佩服。你我雖是同會弟兄,只是兄弟事繁,一直未能到廣東相見。吳兄身份不同,亦不能北來。不意今日在此聚會,大慰平生。」吳六奇道:「兄弟入了天地會後,無日不想參見總舵主。江湖上有言道:『平生不見陳近南,就稱英雄也枉然。』從今天起,我才可稱為英雄了,哈哈,哈哈。」陳近南道:「多承江湖上朋友抬舉,好生慚愧。」兩人惺惺相惜,意氣相投,放言縱談平生抱負,登時忘了舟外的風雨。

  談了一會,風雨漸漸小了。陳近南問起吳三桂之事,韋小寶一一說了,遇到驚險之處,自不免加油添醬一番,種種經過,連馬超興也是首次得聞。陳近南聽說已拿到了蒙古使者罕帖摩,真憑實據,吳三桂非倒大霉不可,十分歡喜;又聽說羅剎國要在北方響應吳三桂,奪取關外大片土地,不由得皺起了眉頭,半晌不語。

  韋小寶道:「師父,羅剎國人紅毛綠眼睛,倒也不怕,最多不向他們臉上多瞧就是了。他們的火器可真厲害,一槍轟來,任你英雄好漢,也抵擋不住。」陳近南道:「我也正為此擔心,吳三桂和韃子拚個兩敗俱傷,正是天賜恢復我漢家山河的良機,可是前門驅虎,後門進狼,趕走了韃子,來個比韃子還要兇惡的羅剎國,又來佔我錦繡江山,那便如何是好?」吳六奇道:「羅剎國的火器,當真沒法子對付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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