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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七


  吳六奇和馬超興均感惻然,心想他連兩人說過幾句話,都數得這般清清楚楚,真是情癡已極。吳六奇生怕韋小寶胡言亂語,說話傷了他心,說道:「胡大哥,咱們性情中人,有的學武成癡,有的愛喝酒,有的愛賭錢。陳圓圓是天下第一美人,你愛鑑賞美色,可是對她清清白白,實在難得之極。兄弟斗膽,有一句話相勸,不知能否採納麼?」

  胡逸之道:「吳兄請說。」吳六奇道:「想那陳圓圓,當年自然美貌無比,但到了這時候,年紀大了,想來……」胡逸之連連搖頭,不願再聽下去,說道:「吳兄,人各有志。兄弟是個大傻瓜,你如瞧不起我,咱們就此別過。」說著站起身來。

  韋小寶道:「且慢!胡兄,陳圓圓的美貌,非人世間所有,真如天上仙女一般。幸好吳香主、馬香主沒見過,否則一見之後,多半也是甘心要給她種菜挑水,我天地會中就少了兩位香主啦……」吳六奇心中暗罵:「他媽的,小鬼頭信口開河。」韋小寶續道:「……我這可是親眼見過的。她的女兒阿珂,只有她一半美麗,不瞞你說,我是打定了主意,就是千刀萬剮,粉身碎骨,也非娶她做老婆不可。昨天在賭場之中,她要挖我眼睛,心狠手辣,老子也不在乎,這個,你老兄是親眼所見,並無虛假。」

  胡逸之一聽,登時大興同病相憐之感,嘆道:「我瞧那阿珂對韋兄弟,似乎有點流水無情。」韋小寶道:「甚麼流水無情?簡直恨我入骨。他媽的……胡大哥,你別誤會,我這是隨口罵人,可不是罵她的媽陳圓圓……那阿珂不是在我胸口狠狠刺了一劍麼?後來又刺我眼珠,若不是我運氣好,她早已謀殺了親夫。她……她……哼,瞧上了台灣那個鄭公子,一心一意想跟他做夫妻,偏偏那姓鄭的在江中又沒淹死。」

  胡逸之坐了下來,握住他手,說道:「小兄弟,人世間情這個東西,不能強求,你能遇到阿珂,跟她又有師姊師弟的名份,那已是緣份,並不是非做夫妻不可的。你一生之中,已經看過她許多眼,跟她說過許多話。她罵過你,打過你,用刀子刺過你,那便是說她心中有了你這個人,這已經是天大的福份了。」

  韋小寶點頭道:「你這話很對。她如對我不理不睬,只當世上沒我這個人,這滋味就挺不好受。我寧可她打我罵我,用刀子殺我。只要我沒給她殺死,也就是了。」

  胡逸之嘆道:「就給她殺了,也很好啊。她殺了你,心裏不免有點抱歉,夜晚做夢,說不定會夢見你;日間閒著無事,偶然也會想到你。這豈不是勝於心裏從來沒你這個人嗎?」

  吳六奇和馬超興相顧駭然,均想這人直是癡到了極處,若不是剛才親眼見到他和馮錫範相鬥,武功出神入化,真不信他便是當年名聞四海、風流倜儻的「美刀王」。

  韋小寶卻聽得連連點頭,說道:「胡大哥,你這番話,真是說得再明白也沒有,我以前就沒想到。不過我喜歡了一個女子,卻一定要她做老婆,我可沒你這麼耐心。阿珂當真要我種菜挑水,要我陪她一輩子,我自然也幹。但那個鄭公子倘若在她身邊,老子卻非給他來個白刀子進、紅刀子出不可。」

  胡逸之道:「小兄弟,這話可不大對了。你喜歡一個女子,那是要讓她心裏高興,為的是她,不是為你自己。倘若她想嫁給鄭公子,你就該千方百計的助她完成心願。倘若有人要害鄭公子,你為了心上人,就該全力保護鄭公子,縱然送了自己性命,那也無傷大雅啊。」

  韋小寶搖頭道:「這個可有傷大雅之至。賠本生意,兄弟是不幹的。胡大哥,兄弟對你十分佩服,很想拜你為師。不是學你的刀法,而是學你對陳圓圓的一片癡情。這門功夫,兄弟可跟你差得遠了。」

  胡逸之大是高興,說道:「拜師是不必,咱哥兒倆切磋互勉,倒也不妨。」

  吳六奇和馬超興對任何女子都不瞧在眼裏,心想美貌女子,窯子裏有的是,只要白花花的銀子搬出去,要多少就有多少,看來這兩個傢伙都是失心瘋了。

  胡韋二人一老一少,卻越談越覺情投意合,真有相見恨晚之感。其實韋小寶是要娶阿珂為妻,那是下定決心,排除萬難,苦纏到底,和胡逸之的一片癡心全然不同,不過一個對陳圓圓一往情深,一個對陳圓圓之女志在必得,立心雖有高下之別,其中卻也有共通之處。何況胡逸之將這番深情在心中藏了二十三年,從未向人一吐,此刻得能盡情傾訴,居然還有人在旁大為讚嘆,擊節不已,心中的痛快無可言喻。

  馬超興見胡韋二人談得投機,不便打斷二人的興致,初時還聽上幾句,後來越聽越不入耳,和吳六奇二人暗皺眉頭,均想:「韋香主是小孩子,不明事理,那也罷了。你胡逸之卻為老不尊,教壞了少年人。」不由得起了幾分鄙視之意。

  胡逸之忽道:「小兄弟,你我一見如故,世上最難得的是知心人。常言道得好,得一知己,死而無憾。胡某人當年相識遍天下,知心無一人,今日有緣跟你相見,咱倆結為兄弟如何?」韋小寶大喜,說道:「那好極了。」忽然躊躇道:「只怕有一件事不妥。」胡逸之問道:「甚麼事?」韋小寶道:「如果將來你我各如所願,你娶了陳圓圓,我娶了阿珂,你變成我的丈人老頭兒了。兄弟相稱,可不大對頭。」

  吳六奇和馬超興一聽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  胡逸之怫然變色,慍道:「唉,你總是不明白我對陳姑娘的情意。我這一生一世,決計不會伸一根手指頭兒碰到她一片衣角,若有虛言,便如此桌。」說著左手一伸,喀的一聲,抓下舟中小几的一角,雙手一搓,便成木屑,紛紛而落。吳六奇讚道:「好功夫!」胡逸之向他白了一眼,心道:「武功算得甚麼?我這番深情,那才難得。可見你不是我的知己。」

  韋小寶沒本事學他這般抓木成粉,拔出匕首,輕輕切下小几的另一角,放在几上,提起匕首,隨手幾剁,將那几角剁成數塊,說道:「韋小寶倘若娶不到阿珂做老婆,有如這塊茶几角兒,給人切個大八塊,還不了手。」

  旁人見匕首如此鋒利,都感驚奇,但聽他這般立誓,又覺好笑。

  韋小寶道:「胡大哥,這麼說來,我一輩子也不會做你女婿啦,咱們就此結為兄弟。」

  胡逸之哈哈大笑,拉著他手,來到船頭,對著月亮一齊跪倒,說道:「胡逸之今日和韋小寶結為兄弟,此後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,若違此誓,教我淹死江中。」

  韋小寶也依著說了,最後這句話卻說成「教我淹死在這柳江之中」,心想:「我決不會對不起胡大哥,不過萬一有甚麼錯失,我從此不到廣西來,總不能在這柳江之中淹死了。別的江河,那就不算。」

  兩人哈哈大笑,攜手回入艙中,極是親熱。

  吳六奇和馬超興向二人道喜,四人舉杯共飲。吳六奇怕這對癡情金蘭兄弟又說陳圓圓和阿珂之事,聽來著實厭煩,說道:「咱們回去罷。」胡逸之點頭道:「好。馬兄,韋兄弟,我有一事相求,這位阿珂姑娘,我要帶去昆明。」

  馬超興並不在意。韋小寶卻大吃一驚,忙問:「帶去昆明幹甚麼?」

  胡逸之嘆道:「那日陳姑娘在三聖庵中和她女兒相認,當日晚上就病倒了,只是叫著:『阿珂,阿珂,你怎麼不來瞧瞧你娘?』又說:『阿珂,娘只有你這心肝寶貝,娘想得你好苦。』我聽得不忍,這才一路跟隨前來。在路上我曾苦勸阿珂姑娘回去,陪伴她母親,她說甚麼也不肯。這等事情又不能用強,我束手無策,只有暗中跟隨,只盼勸得她回心轉意。現下她給你們拿住了,倘若馬香主要她答應回去昆明見母,方能釋放,只怕她不得不從。」

  馬超興道:「此事在下並無主見,全憑韋香主怎麼說就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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