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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六


  她耳中盡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擊之聲,抬起頭來,但見李自成和吳三桂竄高伏低,鬥得極狠。二人年紀雖老,身手仍都十分矯捷。她生平最怕見的就是男人廝殺,臉上不自禁現出厭憎之色,又回憶起了往事:

  「李自成打了個大敗仗,手下兵馬都散了。黑夜之中,他也跟我失散了。吳三桂的部下遇到了我,急忙送我去獻給大帥。他自然喜歡得甚麼似的。他說人家罵他是大漢奸,可是為了我,負上了這惡名也很值得。我很感激他的情意。他是大漢奸也好,是大忠臣也好,總之他是對我一片真情,為了我,甚麼都不顧了。除他之外,誰也沒這樣做過。

  「那時候我想,從今以後,可以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了。甚麼一品夫人、二品夫人,我也不希罕,只盼再也不必在許多男人手裏轉來轉去。

  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在昆明住了幾年,他封了親王,親王就得有福晉。他元配夫人早已去世。他的弟弟吳三枚來跟我說,王爺為了福晉的事,心下很是煩惱。按理說,應當讓我當福晉,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,如把我名字報上去求皇上誥封,未免褻瀆了朝廷。我自然明白,他做了親王,嫌我是妓女出身的下賤女子,配不上受皇帝誥封。我不願讓他因我為難,不等吳三枚的話說完,就說這事好辦,請王爺另選名門淑女作福晉,以免污了他的名頭。他來向我道歉,說這件事很對我不起。

  「哼,做不做福晉,那有甚麼大不了?不過我終究明白,他對我的情意,也不過是這樣罷了。我從王府裏搬了出來,因為王爺要正式婚配,要立福晉。

  「就在那時候,忽然李自成出現在我面前。他已做了和尚。我嚇了一跳。我只道他早已死了,也曾傷心了好幾天,那想到他居然還活著。李自成說他改穿僧裝,只是掩人耳目,同時也不願薙頭,穿韃子的服色。他說他這幾年來天天想念我,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,總想等機會能見我一面,直等到今天。唉,他對我的真情,比吳三桂要深得多罷?他天天晚上來陪我,直到我懷了孕,有了這女娃娃。我不能再見他了,須得立刻回王府去。我跟王爺說,我想念他得很,要陪伴他。王爺對他的福晉從來就沒真心喜歡過,高高興興的接我回去。後來那女娃娃生了下來,也不知他有沒疑心。

  「這女孩兒在兩歲多那一年,半夜裏忽然不見了。我雖然捨不得,但想定是李自成派人來盜去了。這是他的孩子,他要,那也好。他一個人淒然寂寞,有個孩子陪在身邊,也免得這麼孤苦伶仃。那知道……唉,那知道全不是這麼一回事……」

  突然之間,一點水滴濺上了她手背,提手一看,卻是一滴血。她吃了一驚,看相鬥的兩人時,只見吳三桂滿臉鮮血,兀自舞矛惡鬥,這一滴血,自然是從他臉上濺出來的。

  房外官兵大聲吶喊,有人向李自成和九難威嚇,但生怕傷了王爺,不敢進來助戰。

  吳三桂不住氣喘,眼光中露出恐懼神色。驀地裏矛頭一偏,挺矛向陳圓圓當胸刺來。

  陳圓圓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:「他要殺我!」噹的一聲,這一矛給李自成架開了。吳三桂似乎發了瘋,長矛急刺,一矛矛都刺向陳圓圓。李自成大聲喝罵,拚命擋架,再也無法向吳三桂反擊。

  韋小寶躲在師父身後,大感奇怪:「大漢奸為甚麼不刺和尚,卻刺老婆?」隨即明白:「啊,是了,他惱怒老婆偷和尚,要殺了她出氣。」

  九難卻早看出了吳三桂的真意:「這惡人奸猾之至,他鬥不過李自成,便行此毒計。」

  果然李自成為了救援陳圓圓,心慌意亂之下,杖法立顯破綻。吳三桂忽地矛頭一偏,噗的一聲,刺在李自成肩頭。李自成右手無力,禪杖脫手。吳三桂乘勢而上,矛尖指住了他胸口,獰笑道:「逆賊,還不跪下投降?」李自成道:「是,是。」雙膝緩緩屈下跪倒。

  韋小寶心道:「我道李自成有甚麼了不起,卻也是個貪生……」念頭甫轉,忽見李自成一個打滾,避開了矛尖,跟著搶起地下禪杖,揮杖橫掃,吳三桂小腿上早著。李自成躍起身來,一杖又擊中了吳三桂肩頭,第三杖更往他頭頂擊落。

  韋小寶卻不知道,當情勢不利之時,投降以求喘息,俟機再舉,原是李自成生平最擅長的策略。當年他舉兵造反,崇禎七年七月間被困於陝西興安縣車箱峽絕地,官軍四面圍困,無路可出,兵無糧,馬無草,轉眼便要全軍覆沒,李自成便即投降,被收編為官軍,待得一出棧道,立即又反。此時向吳三桂屈膝假降,只不過是故技重施而已。

  九難心想:「這二人一般的兇險狡猾,難怪大明江山會喪在他二人手裏。」

  眼見李自成第三杖擊落,吳三桂便要腦漿迸裂。陳圓圓忽然縱身撲在吳三桂身上,叫道:「你先殺了我!」

  李自成大吃一驚,這一杖擊落勢道凌厲,他右肩受傷,無力收杖,當即左手向右一推,砰的一聲大響,鐵禪杖擊在牆上,怒叫:「圓圓,你幹甚麼?」陳圓圓道:「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,當年他……他曾真心對我好過。我不能讓他為我而死。」

  李自成喝道:「讓開!我跟他有血海深仇。非殺了他不可。」陳圓圓道:「你將我一起殺了便是。」李自成嘆了口氣,說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你心中還是向著他。」

  陳圓圓不答,心中卻想:「如果他要殺你,我也會跟你同死。」

  ***

  屋外眾官兵見吳三桂倒地,又是大聲呼叫,紛紛逼近。一名武將大聲喝道:「快放了王爺,饒你們不死。」正是吳三桂的女婿夏國相,又聽他叫道:「你們的同伴都在這裏,倘若傷了王爺一根寒毛,立即個個人頭落地。」

  韋小寶向外看去,只見沐劍聲、柳大洪等沐王府人眾,徐天川、高彥超、玄貞道人等天地會人眾,趙齊賢、張康年等御前侍衛,驍騎營的參領、佐領,都被反綁了雙手,每人背後一名平西王府家將,執刀架在頸中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就算師父帶得我逃出昆明,這些朋友不免個個死得乾乾淨淨,要殺吳三桂,也不忙在一時。」當下拔出匕首,指住吳三桂後心,說道:「王爺,大夥兒死在一起,也沒甚麼味道,不如咱們做個買賣。」

  吳三桂哼了一聲,問道:「甚麼買賣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答應讓大夥兒離去,我師父就饒你一命。」李自成道:「這奸賊是反覆小人,說話作不得數。」九難眼見外面被綁人眾,也覺今日已殺不得吳三桂,說道:「你下令放了眾人。我就放你。」

  韋小寶大聲道:「阿珂呢?那女刺客呢?」夏國相喝道:「帶刺客。」兩名王府家將推著一個少女出來,正是阿珂。她雙手反綁,頸中也架著明晃晃一柄鋼刀。

  陳圓圓道:「小寶,你……你總得救救我孩兒一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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