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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三


  韋小寶道:「馮師傅在河間府,怎麼我們沒遇見?」眾伴當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都不答話。那伴當自知失言,低下了頭。韋小寶心想:「原來台灣鄭家在『殺龜大會』中暗伏高手,一直沒露面。這臭小子給人捉了去,這才趕來相救。」捏捏自己的臉頰,說道:「肉啊肉,有人去救鄭公子,你們就不用去掉換這心肝寶貝,給眾蠻子吃了。」阿珂臉上一紅,待要說幾句話解釋,轉念又想:「也不知道馮師傅單槍匹馬,打不打得過這許多蠻子。」

  韋小寶見她欲言而止,猜到了她心思,說道:「你放心,馮師傅救他不出,仍舊拿我的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甚麼馬難追。」阿珂道:「馮師傅能救他回來就好了。」韋小寶大怒,便即走開,但一瞥眼見到她俏臉,心中一軟,轉身回來,坐在路旁。

  阿珂見他拔足欲行,不由得著急,心想如果馮師傅救不出鄭公子,他又走了,誰去掉鄭公子回來?見他回來坐倒,這才放心。這時不敢得罪了他,將身子挨近他坐下。韋小寶心想:「此時你有求於我,不乘機佔些便宜,更待何時?」伸過左手,摟住了她腰,右手握住了她右手。阿珂微微一掙,就不動了。韋小寶大樂,心想道:「最好這姓馮的給楊大哥他們殺了,永遠不回來,我就這樣坐一輩子等著。」他明知阿珂對自己毫無半分情意,早已胸無大志,只盼這樣摟著她坐一輩子,也已心滿意足,更無他求了。

  可是事與願違,只摟不到片刻,便聽得大路上馬蹄聲隱隱傳來。阿珂一躍而起,叫道:「鄭公子回來了。」蹄聲越來越近,已聽得出是兩匹馬的奔馳之聲。韋小寶道:「好啊,我拾回了一條性命,不用去送給蠻子們吃了。」語氣中充滿了苦澀之意。這時他便再說得氣惱十倍,阿珂也那裏還來理會?急步向大路上迎去。

  兩匹馬先後馳到。眾伴當提起燈籠照映,歡呼起來,當先一匹馬上乘的正是鄭克塽。他見到阿珂飛奔過來,一躍下馬,兩人摟抱在一起,歡喜無限。阿珂將頭藏在他懷裏,哭了出來,道:「我怕……怕這些蠻子將你……將你……」

  韋小寶本已站起,見到這情景,胸口如中重擊,一交坐倒,頭暈眼花了一陣,心下立誓:「你奶奶的,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為妻,我是你鄭克塽的十七八代灰孫子。我韋小寶是王九蛋,王八蛋再加一蛋。」常人身歷此境,若不是萬念俱灰,心傷淚落,便決意斬斷情絲,另覓良配,韋小寶卻天生一股光棍潑皮的狠勁韌勁,臉皮既老,心腸又硬:「總而言之,老子一輩子跟你泡上了,耗上了,陰魂不散,死纏到底。就算你嫁了十八嫁,第十九嫁還得嫁給老子。」他在妓院之中長大,見慣了眾妓女迎新送舊,也不以為一個女子心有別戀是甚麼了不起的大事,甚麼從一而終,堅貞不二,他聽也沒聽見過。只難過得片刻,便笑嘻嘻的走上前去,說道:「鄭公子,你又回來了,身上沒給蠻子咬下甚麼罷?」

  鄭克塽一怔,道:「咬下甚麼?」阿珂也是一驚,向他上下打量,見他五官手指無缺,這才放心。

  馮錫範騎在馬上,問道:「這小孩兒是誰?」鄭克塽道:「是陳姑娘的師弟。」馮錫範點了點頭。韋小寶抬頭看他,見他容貌瘦削,黃中發黑,留著兩撇燕尾鬚,一雙眼睛成了兩條縫,倒似個癆病鬼模樣,心中掛念著楊溢之,說道:「馮師傅,你真好本領,一下子就將鄭公子救了轉來。那蠻子的頭腦可殺了嗎?」

  馮錫範道:「甚麼蠻子?假扮的。」韋小寶心中一驚,道:「假扮?怎麼他們會說蠻子話?」馮錫範道:「假的!」不屑跟這孩子多說,向鄭克塽道:「公子,你累了,到那邊祠堂去休息一忽兒罷。」

  阿珂記掛著師父,說道:「就怕師父醒來不見了我著急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們快趕回去罷。」阿珂瞧著鄭克塽,只盼他同去。鄭克塽道:「師父,大夥兒去客店吃些東西,再好好睡上一覺。」

  路上韋小寶向鄭克塽詢問脫險經過。鄭克塽大吹師父如何了得,數招之間就將眾蠻子殺散。韋小寶問明「蠻子頭腦」並未喪命,這才放心。

  ***

  眾人到得客店,天色已明,九難早已起身。她料到阿珂會拉著韋小寶去救鄭克塽,不見了二人,也不以為奇。待得鄭克塽等到來,替馮錫範向她引見了,九難見他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,但偶然一雙眼睛睜大了,卻是神光炯炯,心想:「此人號稱『一劍無血』,看來名不虛傳,武功著實了得。」

  用過早飯後,九難說道:「鄭公子,我師徒有些事情要辦,咱們可得分手了。」鄭克塽一怔,好生失望,道:「難得有緣拜見師太,正想多多請教。不知師太要去何處,晚輩反正左右無事,就結伴同行好了。」

  九難搖頭道:「出家人多有不便。」帶著阿珂和韋小寶,逕行上車。鄭克塽茫然失措,做聲不得。阿珂登時紅了雙眼,差點沒哭出聲來。韋小寶努力板起了臉,暗暗禱祝:「師父長命百歲,多福多壽,阿彌陀佛,菩薩保祐。」問道:「師父,咱們上那裏去?」

  九難道:「上北京去。」過了半晌,冷冷的道:「那姓鄭的要是跟來,誰也不許理他。那一個不聽話,我就把那姓鄭的殺了!」

  阿珂驚問:「師父,為甚麼?」九難道:「不為甚麼。我愛清靜,不喜歡旁人囉囌。」阿珂不敢再問,過了一會,忽然想到一事,問道:「要是師弟跟他說話呢?」九難道:「我一樣把鄭公子殺了。」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,咯的一聲,笑了起來。阿珂道:「師父,這不公平。師弟會故意去跟人家說話的。」九難瞪了她一眼,道:「這姓鄭的如不跟來,小寶怎能和他說話?他向我糾纏不清,便是死有餘辜。」

  韋小寶心花怒放,真覺世上之好人,更無逾於師父者,突然拉過九難的手來,在她掌心中親了一吻。九難將手甩開,喝道:「胡鬧!」但二十多年來從未有人跟她如此親熱過,這弟子雖然放肆,卻顯示出真情,口中呼叱,嘴角邊卻帶著微笑。

  阿珂見師父偏心,又不知何日再得和鄭公子重聚,越想越傷心,淚珠簌簌而下。

  數日後三人又回北京,在東城一處僻靜的小客店中住下。九難走到韋小寶房中,閂上了門,低聲道:「小寶,你猜我們又來北京,為了何事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想不是為了陶姑姑,就是為了那餘下的幾部經書。」

  九難點頭道:「不錯。是為了那幾部經書。」頓了一頓,緩緩道:「我這次身受重傷,很有感觸。一個人不論武功練到甚麼境界,力量總有時而窮,天下大事,終須群策群力,眾志方能成城。群雄在河間府開『殺龜大會』,我仔細想想,就算殺了吳三桂奸賊一人,江山還是在韃子手中,大家不過洩得一時之憤,又濟得甚事?倘若取齊了經書,斷了韃子龍脈,號召普天下仁人志士共舉義旗,那時還我大明江山,才有指望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,師父說得不錯。」九難道:「我再靜養半月,內力就可全復,那時再到宮中探聽確訊,總要設法找到餘下的七部經書,才是第一等大事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待弟子先行混進宮去,豎起了耳朵用心探聽,說不定老天保祐,會聽到些甚麼線索。」

  九難點頭道:「你聰明機靈,或能辦成這件大事。這一樁大功勞……」說到這裏,嘆了口長氣,眼光中盡是激勵之意。

  韋小寶一陣衝動,登時便想吐露真情:「另外五部經書,都在弟子手中。」但隨即轉念:「小玄子跟我是過命的交情,我如幫著師父,毀了他的江山,教他做不成皇帝,那不是太也沒義氣嗎?」

  九難見他有遲疑之色,只道他擔心不能成功,說道:「這件事本來難期必成。大家盡心竭力,也就是了。這叫做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唉,也不知朱家是氣數已盡呢,還是興復有望?這數十年來,我早已萬念俱灰,塵心已斷,想不到遇到了你和紅英之後,我本不想理會國家大事,國家大事卻理到我頭上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師父,你是大明公主,這江山本來是你家的,給人強佔了去,非得搶它回來不可。」

  九難嘆道:「那也不單我一家之事。我家裏的人,差不多都死光了。」伸手撫摸他的頭,說道:「小寶,這些事情,可千萬不能在師姊面前洩漏半句。」

  韋小寶點頭答應,心想:「師姊這等美麗可愛,師父卻不大喜歡她,不知是甚麼緣故?想來因為她不會拍師父的馬屁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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