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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八


  阿珂見那鄉下姑娘如此醜陋,不信鄭克塽會跟她有何苟且之事,只是她力證其事,這些鄉下人又跟他無冤無仇,想來也不會故意誣賴,不由得將信將疑。韋小寶皺眉道:「鄭公子也未免太風流了,去妓院中玩耍那也罷了,怎地去……去……去……唉,這鄉下姑娘這樣難看,師姊,我想他們一定認錯了人。」阿珂道:「對,準是認錯了。」

  吳立身對那鄉姑道:「快說,快說,怕甚麼醜?他……這小賊給了你甚麼東西?」

  那鄉姑從懷裏取出一隻一百兩的大銀元寶,說道:「他給我這個,叫我聽他的話。他說他是台灣來的,他爹爹是甚麼王爺,家裏有金山銀山,還有……還有……」

  阿珂「啊」的一聲尖叫,心想這鄉下姑娘無知無識,怎會捏造,自然是鄭克塽真的說過了,不由得心下一陣氣苦。鄭府眾伴當也都信以為真,均想憑這鄉下姑娘,身邊也不會有這大元寶,紛紛喝道:「讓開,讓開!你拿了元寶,還吵些甚麼?別攔了大爺們的道路。」

  敖彪叫道:「不成,我妹子給你強姦了,叫她以後如何嫁人?你非娶了她不可。你快快跟我回去,和她拜堂成親,帶她去台灣,拜見你爹娘。我妹子是好人家女兒,又不是低三下四的賤人,難道是要了你銀子賣身嗎?他說這一百兩銀子是幹甚麼的?」最後這句話是對著那鄉姑而問。那鄉姑道:「他說……他說這是甚麼聘禮,又說要叫人來做媒,娶我做老婆,帶我去王府做甚麼一品夫人。」敖彪道:「這就是了。妹夫啊,我跟你說,你不跟我妹子成親,想要這樣一走了之,可沒這麼容易,快跟你大舅子回去。」

  鄭克塽怒極,心想這次來到中原,盡遇到不順遂之事,連這些鄉下人也莫名其妙的找上我來,提起馬鞭,拍的一聲,便向敖彪頭上擊落。敖彪大叫:「啊喲!」雙手抱頭,倒撞下馬,蜷縮成一團,抽搐了幾下,便不動了。眾鄉人大叫:「打死人啦,打死人啦!」

  那鄉姑跳下馬來,抱住敖彪身子,放聲大哭,哭聲既粗且啞,直似殺豬。

  鄭克塽一驚,眼下身在異鄉,自己又是清廷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,鬧出了人命案子,那可大大的不便,當即喝道:「大夥兒衝!」一提馬韁,便欲縱馬奔逃。

  突然一個鄉下人縱身而起,從半空中向他撲將下來。鄭克塽左手反手一拳,向他胸膛打去。那人抓住他的手腕一扭,喀的一聲,手肘脫臼。那人落在他身後馬鞍上,右手伸到他脅下,扳住了他頭頸,正是擒拿手法中一招「斜批逆鱗」,那人手法乾淨利落,嘴裏大呼大叫:「阿三,阿狗,快來幫忙,我……我……我給他打得好痛,啊唷喂,這小子打死我啦,打死我啦!」鄭克塽全身酸麻,已然動彈不得。

  鄭府眾伴當拔出兵刃,搶攻上來。沐王府這次出來人數雖然不多,卻個個身手不弱,舉起鋤頭鐵扒,一陣亂打,將本已受傷的眾伴當趕開。

  那鄉下人抱住鄭克塽,滾下馬來,大叫大嚷:「阿花哪,快來抓住你老公,別讓他逃走了。」那鄉下姑娘笑道:「他逃不了。」縱身而上,將鄭克塽牢牢抱住。韋小寶這時才看出來,這鄉下姑娘原來是男扮女裝,無怪如此醜陋不堪,那自然是沐王府中的人物,「她」一把抱住鄭克塽,使的也是擒拿手法。

  阿珂急叫:「師父,師父,他們捉住鄭公子啦,那怎麼辦?」

  九難搖頭道:「這鄭公子行止不端,受些教訓,於他也非無益。這些鄉下人也不會傷他性命。」她躺在大車之中靜養,只聽到車外嘈鬧,卻沒見沐王府眾人動手的情形,否則以她的眼光,一見到這些人的身法,自然便看破了。阿珂道:「這批鄉下人好像是會武功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武功是沒有,蠻力倒著實不小。」

  敖彪從地下爬了起來,叫道:「他媽的,險些打死了你老子。」一名鄉下人笑道:「是大舅子,怎麼會是老子?」敖彪道:「好,抓住了這小子,大舅子既沒有死,也不用他抵命了。我的阿花妹子終身有託,抓他去拜堂成親罷。」眾鄉人歡呼大叫:「喝喜酒去,喝喜酒去!」將鄭府伴當的馬匹一齊牽了,擁著鄭克塽,上馬向來路而去。

  鄭府伴當大叫急追,眼見一夥人絕塵而去,徒步卻那裏追趕得上?

  ***

  韋小寶笑道:「鄭公子在這裏招親,那妙得很哪,原來這裏的地名叫做高老莊。」阿珂驚怒交集,早就沒了主意,順口問道:「這裏叫高老莊?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。西遊記中,不是有一回書叫『豬八戒高老莊招親』麼?」阿珂怒道:「你才是豬八戒!」倚在路旁一株樹上,哭了起來。韋小寶道:「師姊,鄭公子娶媳婦,那是做喜事哪,怎麼你反而哭了?」

  阿珂又想罵他,轉念一想,這小鬼頭神通廣大,只有求他相助,才能救得鄭公子回來,哭道:「師弟,你怎生想個法兒,去救了他脫險。」

  韋小寶睜大眼睛,裝作十分驚異,道:「你說救他脫險?他又沒打死人,不會要他抵命的。」阿珂道:「你沒聽見?那些人要逼他跟那鄉下姑娘拜堂成親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拜堂成親,那好得很啊。」壓低了嗓子,悄聲道:「我就是想跟你拜堂成親,只可惜你不肯。」阿珂白了她一眼,道:「人家都急死了,你還在說這些無聊話,瞧我以後睬不睬你?」韋小寶道:「師父說道,鄭公子品行不好,讓他吃些苦頭,大有益處。何況拜堂成親又不是吃苦頭,鄭公子多半還開心得很呢。否則的話,昨天晚上他又怎會去找這姑娘,跟她瞎七搭八,不三不四。」阿珂右足在地下一頓,怒道:「你才瞎七搭八,不三不四。」

  這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耽擱,打尖之時,在騾子後蹄上砍了一刀,騾子就此一跛一拐,行得極慢,只走了十多里路,便在一個市鎮上歇了。

  韋小寶知她夜裏定會趕去救鄭克塽,吃過晚飯,等客店中眾人入睡,便走到馬廄之中,在草堆上睡倒。果然不到初更時分,便聽得腳步之聲細碎,一個黑影走到馬廝來牽馬。韋小寶低聲叫道:「有人偷馬!」

  那人正是阿珂,一驚之下,轉身欲逃,隨即辨明是韋小寶的聲音,問道:「小寶,是你麼?」韋小寶笑道:「自然是我。」阿珂道:「你在這裏幹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山人神機妙算,料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馬賊,因此守在這裏拿賊。」阿珂啐了一口,央求道:「小寶,你陪我一起去……去救他回來。」

  韋小寶聽得她軟語相求,不由得骨頭都酥了,笑道:「倘若救出了他,有甚麼獎賞?」阿珂道:「你要甚麼都……」本來想說你要甚麼都依你,立即想到:「這小鬼頭定是要我嫁他,那如何依得。」一句話沒說完,便改口道:「你……你總是想法子來欺侮我,從來不肯真心幫我。」說到這裏,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。她哭泣倒是不假,只不過心中想到的,卻是鄭克塽的輕薄無行,以及他身陷險境,不知拜了堂、成了親沒有。

  韋小寶給她這麼一哭,心腸登時軟了,嘆道:「好啦,好啦!我陪你去便是。」阿珂大喜,抽抽噎噎的道:「謝……謝謝你。」韋小寶道:「謝倒不用謝,就是不知道高老莊在那裏。」阿珂一怔,隨即明白,他說「高老莊」,還是繞了彎在罵鄭克塽,低聲道:「咱們一路尋過去就是了。」

  兩人悄悄開了客店後門,牽馬出店,並騎而行,從來路馳回。韋小寶道:「鄭公子到底有甚麼好,你這樣喜歡他?」阿珂道:「誰說喜歡他了?不過……不過大家相識一場,他遭到危難,自然要去相救。」韋小寶道:「倘若有人捉了我去拜堂成親,你救我不救?」阿珂噗哧一笑,道:「你好美嗎?誰會捉你去拜堂成親了?」韋小寶嘆道:「你瞧我不順眼,說不定有那一個姑娘,瞧著我挺俊、挺帥呢?」阿珂笑道:「那可謝天謝地了,省得你老是陰魂不散的纏著我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好,你這樣沒良心。倘若有人捉了你去拜堂成親,我可也不救你。」

  阿珂微微一驚,心想若真遇上這等事,那是非要他相救不可,幽幽的道:「你一定會來救我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為甚麼?」阿珂道:「人家欺侮我,你決不會袖手旁觀,誰教你是我師弟呢?」這句話韋小寶聽在耳裏,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。

  說話之間,已馳近日間和沐王府群雄相遇之處,只見路邊十餘人坐在地上,手中提著燈籠,正是鄭府的伴當。阿珂勒馬急問:「鄭公子呢?」眾伴當站了起來,一人哭喪著臉說道:「在那邊祠堂裏。」說著向西北角一指。阿珂問道:「祠堂?幹甚麼?」那伴當道:「這些鄉下人請了公子去,硬要他拜堂成親,公子不肯,他們就拳打足踢,兇狠得緊。」

  阿珂怒道:「你們……哼……你們都是高手,怎地連幾個鄉下人也打不過?」眾伴當甚是慚愧,都低下頭來。一人道:「這些鄉下人都是有武功的。」阿珂怒道:「人家有武功,你們就連主子也不顧了?我們要去救人,你們帶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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