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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八


  韋小寶想起身上懷有皇帝親筆御札,可以調遣文武官員,說:「眼下事情緊急,我們少林僧武功雖高,可是寡不敵眾,三十七個和尚,怎敵得過他三千多名喇嘛?我須得立刻下山求救。」澄通道:「只怕遠水救不著近火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麼咱們護送行癡大師,衝了出去。」澄通點頭道:「看來只有這個法子。咱們三十七名少林僧,再加上師叔的僮兒,要抵擋三千多名喇嘛,那是萬萬不能,但要從空隙中衝出,卻也不是甚麼難事。」韋小寶道:「就只怕行癡大師和他師父玉林大師不肯,他們說生死都是一般,逃不逃也沒甚麼分別。」澄通皺眉道:「這就須請師叔勸上一勸。」

  韋小寶搖頭道:「勸服行癡大師,還有法子,要勸那玉林老和尚,老子可是服輸啦,這叫做老鼠拉烏龜,沒下嘴的地方。」向下望去,只見一群群喇嘛散坐各處,似乎雜亂無章,卻又分佈均勻,上山下山的通道上更是人數眾多,眼見天色一黑,這三千喇嘛一湧而上,清涼寺中的和尚只有大叫「我佛慈悲」的份兒,心想:「他媽的,老子做甚麼和尚,倘若做了喇嘛,這當兒豈不是得意洋洋,用不著擔半點心事?平時吃肉逛窯子,還不算在內。」

  一想到「逛窯子」三字,腦海中靈光一閃,已有計較,當下不動聲色,說道:「我回禪房睡他媽的一覺。」澄通愕然,瞪目而視。韋小寶不再理他,逕自下峰,回寺入房。

  ***

  過不多時,澄心、澄觀、澄光、澄通四僧齊來求見。韋小寶讓四人入房,眼見各人臉有驚惶之色,他伸個懶腰,打個呵欠,懶洋洋的問道:「各位有甚麼事?」

  澄心道:「山下喇嘛聚集,顯將不利本寺,願聞方丈師叔應付之策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想了半天,想不出甚麼好主意,只好睡覺了。大夥兒在劫難逃,只好逆來順受,刀來頸受,人家一刀砍來,用脖子去頂他一頂,且看那刀子是否鋒利,砍不砍得進去。」

  澄心等三僧知道他是信口胡扯,澄觀卻信以為真,說道:「眾喇嘛這些刀子看來甚是鋒利,我們的脖子是抵不住的。師叔,出家人與世無爭,逆來順受,倒是不錯。但刀來頸受,未免過分。當年達摩祖師,也沒教人只挨刀子不反抗,否則的話,大家也不用學武了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依澄觀師侄之見,刀來頸受是不行的?」澄觀道:「不行。但如拳來胸受,腳來腹受,倒還可以。」他內功深湛,對方向他拳打足踢,也可不加抵擋,只須運起內功,自可將人拳腳反彈出去。

  韋小寶道:「那些喇嘛都帶了戒刀禪杖,不知有甚麼法子,能開導得他們不用兵刃?」澄觀一呆,道:「這些喇嘛只怕不可理喻,要他們放下屠刀,似乎非一朝一夕之功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就難了,不知四位師侄,有甚麼妙計?」澄心道:「為今之計,只有大夥兒保了玉林、行癡、行癲三位,乘隙衝出。他們旨在擄劫行癡大師,寺中其餘僧侶不會武功,諒這些喇嘛也不會加害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咱們去跟那三位老和尚說去。」

  當下率領了四僧,來到後山小廟。小沙彌通報進去,玉林等聽得住持到來,出門迎迓。一見之下,玉林、行癡、行癲都是大為錯愕。三僧只聽說新住持晦明禪師是少林寺晦聰方丈的師弟,是一位年紀甚輕的高僧,不料竟然是他。

  玉林和行癡登時便即明白,那是出於皇帝的安排,用意是在保護父親。釋家規矩甚嚴,住持是一廟之主,玉林等以禮參見。韋小寶恭敬還禮,一同進了禪房。

  玉林請他在中間的蒲團坐下,餘人兩旁侍立。韋小寶心中大樂:「老子中間安坐,老皇爺站在旁邊侍候,就是小皇帝也沒這般威風。」強忍笑容,說道:「玉林大師、行癡大師,兩位請坐。」玉林和行癡坐了。

  玉林說道:「方丈大師住持清涼,小僧等未來參謁,有勞方丈大駕親降,甚是不安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說。小衲知道三位不喜旁人打擾,因此一直沒來看你們。若不是今日發生了一件大事,小衲還是不會來的。」他常聽老和尚自己謙稱「老衲」,心想自己年紀小,便自稱「小衲」。眾僧聽他異想天開,杜撰了一個稱呼出來,不覺暗暗好笑。玉林道:「是。」卻不問是何大事。

  韋小寶道:「澄光師侄,請給三位說說。」玉林知道新住持法名「晦明」,也知少林寺「晦」字輩比「澄」字輩高了一輩,但眼見這小和尚油頭滑腦,卻對這位本寺前任住持、莊嚴慈祥的有德老僧口稱「師侄」,還是心下一怔。

  澄光恭恭敬敬的應了,便將寺周有數千喇嘛重重圍困等情說了。

  玉林閉目沉思半晌,睜開眼來,說道:「請問方丈大師,如何應付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些喇嘛僧在本寺周圍或坐或立,只是觀賞風景,別無他意。這裏風景清雅,他們來遊山玩水,也是有的。」行顛忍不住道:「倘若是觀賞風景,不會將本寺團團圍住,好幾個時辰不去。他們定是想來捉了行癡師兄去。」韋小寶道:「小衲心想天下青廟黃廟,都是我佛座下的釋氏弟子,他們如要請行癡大師去,也必是仰慕三位大師佛法深湛,請你們去喇嘛廟講經說法。說不定眾喇嘛仰慕我中土佛法,大家不做喇嘛,改做和尚,那也是極好的機緣。」行顛連連搖頭,不以為然,說道:「未必,未必。」

  澄觀道:「方丈師叔,那麼他們為甚麼都帶了兵器呢?」韋小寶合十道:「他們帶了禪杖戒刀,聲勢洶洶,或許真是想殺本寺僧侶之頭。佛曰:『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?』我們自當刀來頸受,這叫做我不給人殺頭,誰給人殺頭?不生不滅,不垢不淨。有生故有滅,有頭故有殺。佛有三德:大定、大智、大悲。眾喇嘛持刀而來,我們不聞不見,不觀不識,是為大定;他們舉刀欲砍,我們當他刀即是空,空即是刀,是為大智;一刀刀將我們的光頭都砍將下來,大家鳴呼哀哉,是為大悲。」他在寺中日久,聽了不少佛經中的言語,便信口胡扯一番。澄觀道:「方丈師叔,這大悲的悲字,恐怕是慈悲的悲,不是悲哀之悲。」

  韋小寶微笑道:「師侄也說得是,想我佛割肉餵鷹,捨身飼虎,實在大慈大悲之至。那些喇嘛雖然兇頑,比之惡鷹猛虎,總究會好些,那麼我們捨身以如惡喇嘛之願,也是大慈大悲之心。」澄觀合十道:「師叔妙慧,令人敬服。」韋小寶道:「昔日玉林大師曾有言道:『出家人與世無爭,逆來順受。清涼寺倘然真有禍殃,那也是在劫難逃。』我們一齊在惡喇嘛刀下圓寂,同赴西方極樂世界,一路甚是熱鬧,倒也有趣得緊。」

  眾僧面面相覷,均想韋小寶的話雖也言之成理,畢竟太過迂腐,恐怕是錯解了佛法。澄心、澄通又覺這些言語與他平素為人全然不合,料想他說的是反話,多半是要激得玉林與行癡自行出言求救。只有澄觀一人信之不疑,歡喜讚嘆。

  眾僧默然半晌。行顛突然大聲道:「師父曾說,西藏喇嘛要捉了師兄去,乃是想虐害萬民,要佔咱們這花花世界。咱們自己的生死不打緊,千千萬萬百姓都受他們欺侮壓迫,豈不是大大的罪業?師父曾道,咱們決不能任由他們如此胡作非為。」

  韋小寶點頭道:「師兄這番話很是有理,比之小衲所見,又高了一層。只是眼下喇嘛勢大,咱們只怕寡不敵眾。」行顛道:「我們保護了師父師兄,衝將出去,料想惡喇嘛也擋不住。」韋小寶道:「就恐怕爭鬥一起,不免要殺傷眾喇嘛的性命。阿彌陀佛,我佛有好生之德,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,殺人一命,如拆八級寶塔。釋家諸戒,首戒殺生。這便如何是好?」行顛道:「是他們要來殺人,我們迫不得已,但求自保。能夠不殺人,當然最好,可也不能眼睜睜的束手待斃。」

  忽然門外腳步聲響,少林僧澄覺快步進來,說道:「啟稟方丈師叔:山下眾喇嘛剛才一齊上山,又逼近了約莫一百丈,停了下來。」韋小寶道:「為甚麼上了一段路,卻又停下?恐怕是忽受我佛感化,生了悔悟之心,明白了回頭是岸的道理。」

  行顛大聲道:「不是的,不是的,他們只待天一黑,便一鼓作氣,衝進來了。」他昔年是正黃旗大將,進關時身經百戰,深知行軍打仗之法,後來才做順治的御前侍衛總管。

  韋小寶道:「待他們一進本寺大雄寶殿,見到我佛如來的莊嚴寶相,忽然懸……懸甚麼勒馬,也是有的。」行顛怒道:「你這位小方丈,實在胡……胡……唉,不會的。」他本想說「實在胡塗」,總算想到不可對方丈無禮,話到口邊,忽然懸崖勒馬。

  玉林一直默不作聲,聽著眾人辯論,眼見行顛額頭青筋迸現,說話越來越大聲,微微一笑,說道:「行顛,你自己才實在胡塗。方丈大師早已智珠在握,成竹在胸,你又何必多所憂慮?」行顛一怔,道:「啊,原來方丈大師早有妙策。」

  韋小寶愁眉苦臉,說道:「我妙策是沒有。三十六計,走為上計,大家既然都說衝出去的好,那麼咱們就衝出去罷!只不過若非迫不得已,千萬不可多傷人命。」行顛和澄心等一齊稱是。韋小寶道:「那麼大家收拾收拾,一等天黑,他們還沒動手,咱們先衝了下去。向東衝到阜平縣縣城,這些喇嘛再惡,總不敢公然來攻打縣城。」行顛等又都稱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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