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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二


  如此一對對僧人不斷陸續進來。韋小寶大感有趣,心想不知還有多少和尚到來,再來幾對,禪房便無隙地可坐了。但來到第九對後便再無人來。

  第九對中一人竟是清涼寺的方丈澄光。韋小寶又是奇怪,又是欣慰:「這十七個和尚的武功,如果都跟澄光差不多,敵人再多,那也不怕。」

  外面敵人喧嘩叫嚷,卻誰也不敢衝門。過了一會,一個蒼老的聲音朗聲說道:「少林寺硬要替清涼寺出頭,將事情攬到自己頭上嗎?」禪房內眾人不答。隔了一會,外面那老者道:「好,今日就賣了少林寺十八羅漢的面子,咱們走!」外面呼嘯之聲此起彼伏,眾人都退了下去。

  韋小寶打量那十八名僧人,年老的已六七十歲,年少的不過三十左右,或高或矮,或俊或醜,僧袍內有的突出一物,似是帶著兵刃,心想:「他們是少林寺十八羅漢,那麼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羅漢之一了。玉林老賊有恃無恐,原來早約下了厲害的幫手保駕。這些和尚在這裏坐禪入定,不知要搞到幾時,老子可不能跟他們耗下去,坐啊坐的,韋小寶別坐得變成了韋老寶!」站起身來,走到行癡身前跪下,說道:「大和尚,有少林寺十八羅漢保駕,您大和尚是篤定泰山了。我這就要回去了,您老人家有甚麼吩咐沒有?」

  行癡睜開眼來,微微一笑,說道:「辛苦你啦。回去跟你主子說,不用上五台山來擾我清修。就算來了,我也一定不見。你跟他說,要天下太平,『永不加賦』四字,務須牢牢緊記。他能做到這四字,便是對我好,我便心中歡喜。」

  韋小寶應道:「是!」

  行癡探手入懷,取了一個小小包裹出來,說道:「這一部經書,去交給你的主子。跟他說: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,不可強求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,那是最好。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,那麼咱們從那裏來,就回那裏去。」說著在小包上輕輕拍了一拍。

 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話來,心道:「莫非這又是一部『四十二章經』?」見行癡將小包遞來,伸雙手接過。

  行癡隔了半晌,道:「你去罷!」韋小寶道:「是。」爬下磕頭。行癡道:「不敢當,施主請起。」

  韋小寶站起身來,走向房門,突然童心忽起,轉頭向玉林道:「老和尚,你坐了這麼久,不小便麼?」玉林恍若不聞。韋小寶嘻的一笑,一步跨出門檻。

  行癡道:「跟你主子說,他母親再有不是,總是母親,不可失了禮數,也不可有怨恨之心。」韋小寶回過身來答應了,心說:「這句話我才不給你傳到呢。」行癡沉吟道:「要你主子一切小心。」韋小寶:「是。」

  韋小寶回到靈境寺,關上房門,打開包裹,果然是一部「四十二章經」,只不過書函是用黃綢所製。他琢磨行癡的言語,和陶紅英所說若合符節。行癡說:「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,那麼咱們就從那裏來,就回那裏去。」滿洲人從關外到中原,要回去的話,自是回關外了,行癡在這小包上拍了一拍,當是說滿洲人回去關外,可以靠了這小包而過日子。又想:「老皇爺命我將經書交給小玄子,我交是不交?我手中已有五部經書,再加上這一部,共有六部。八部中只差兩部了。倘若交給小玄子,只怕就有五部經書,也是無用。好在他說,就是小玄子上五台山來,他也不見,死無對證。這是送上門來的好東西,若不吞沒,對不起韋家祖宗。」但想小皇帝對自己十分信任,吞沒他的東西,未免愧對朋友,對朋友半吊子,就不是英雄好漢了,反正這經書自己也看不懂,還是去交給好朋友的為是。

  ***

  次晨韋小寶帶同雙兒、于八等一干人下山。這番來五台山,見到了老皇爺,不負康熙所託,途中還得了雙兒這樣一個美貌溫柔、武功高強的小丫頭,心中甚是高興。

  走出十餘里,山道上迎面走來一個頭陀。這頭陀身材奇高,與那莽和尚行顛難分上下,只是瘦得出奇。澄光方丈已經極瘦,這頭陀少說也比他還瘦了一半,臉上皮包骨頭,雙目深陷,當真便如僵屍一般,這頭陀只怕要四個拼成一個,才跟行顛差不多。他長髮垂肩,頭頂一個銅箍束住了長髮,身上穿一件布袍,寬寬盪盪,便如是掛在衣架上一般。

  韋小寶見了他這等模樣,心下有些害怕,不敢多看,轉過了頭,閃身道旁,讓他過去。

  那頭陀走到他身前,卻停了步,問道:「你是從清涼寺來的麼?」韋小寶道:「不是。我們從靈境寺來。」那頭陀左手一伸,已搭在他左肩,將他身子拗轉,跟他正面相對,問道:「你是皇宮裏的太監小桂子?」這隻大手在肩上一按,韋小寶登時全身皆軟,絲毫動彈不得,忙道:「胡說八道!你瞧我像太監麼?我是揚州韋公子。」

  雙兒喝道:「快放手!怎地對我家相公無禮。」那頭陀伸出右手,按向雙兒肩頭,道:「聽你聲音,也是個小太監。」雙兒右肩一沉避開,食指伸出,疾點他「天豁穴」,噗的一聲,點個正著。可是手指觸處有如鐵板,只覺指尖奇痛,連手指也險些折斷,不禁「啊」的一聲呼叫,跟著肩頭一痛,已被那頭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。

  那頭陀嘿嘿嘿的笑了三聲,道:「你這小太監武功很好,厲害,真正厲害。」雙兒飛起左腿,砰的一聲,踢在他胯下,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塊大石頭,大叫一聲:「哎喲!」眼淚直流。那頭陀道:「小太監武功了得,當真厲害。」雙兒叫道:「我不是小太監!你才是小太監!哎喲!」那頭陀笑道:「你瞧我像不像太監?」雙兒叫道:「快放手!你再不放,我可要罵人啦。」那頭陀道:「你點我穴道,踢我大腿,我都不怕,還怕你罵人?你武功這樣高強,定是皇宮裏派出來的,我得搜搜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武功更高,那麼你更是皇宮裏派出來的了。」

  那頭陀道:「你這小太監纏夾不清。」左手提了韋小寶,右手提了雙兒,向山上飛步便奔。兩個少年大叫大嚷,那頭陀毫不理會,提著二人直如無物,腳下迅速之極。于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,那敢作聲?

  那頭陀沿山道走了數丈,突然向山坡上無路之處奔去,當真是上山如履平地。韋小寶只覺耳畔呼呼風響,心道:「這頭陀如此厲害,莫非是山神鬼怪?」

  奔了一會,那頭陀將二人往地下一放,向上一指,道:「倘若不說實話,我提你們到這山峰上,擲了下來。」所指處是個極高的山峰,峰尖已沒入雲霧之中。

  韋小寶道:「好,我說實話。」那頭陀問道:「那就算你識相。你到底是甚麼人?這小子是甚麼人?」韋小寶道:「大師父,她不是小子……她是我的……我的……」那頭陀道:「是你的甚麼人?」韋小寶道:「是我的……老婆!」

  這「老婆」二字一出口,那頭陀和雙兒都大吃一驚。雙兒滿臉通紅。那頭陀奇道:「甚麼?甚麼老婆?」韋小寶道:「不瞞大師父說,我是北京城裏的富家公子,看中了隔壁鄰居的這位小姐,於是……我們私訂終身後花園,她爹爹不答應,我就帶了她逃出來。你瞧,她是個姑娘,怎麼會是小太監,真是冤哉枉也了。你如不信,除下她帽子瞧瞧。」

  那頭陀摘下雙兒的帽子,露出一頭秀髮,其時天下除了僧、道、頭陀、尼姑等出家人,都須剃去前半邊頭髮,雙兒長髮披將下來,直垂至肩,自是個女子無疑。

  韋小寶道:「大師父,求求你,你如將我們送交官府,那我可沒命了。我給你一千兩銀子,你放了我們罷!」那頭陀道:「如此說來,你果然不是太監了。太監那有拐帶人家閨女私逃的?哼哼,你小小年紀,膽子倒不小。」說著放開了他,又問:「你們上五台山來幹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我們上五台山來拜佛,求菩薩保祐,讓我落難公子中狀元,將來她……我這老婆,就能做一品夫人了。」甚麼「私訂終身後花園,落難公子中狀元」云云,都是他在揚州時聽說書先生說的。

  那頭陀想了片刻,點頭道:「那麼是我認錯人了,你們去罷!」韋小寶大喜,道:「多謝大師。我們以後拜菩薩之時,求菩薩保祐,保祐你大師將來也……也做個大菩薩,跟文殊菩薩、觀音菩薩平起平坐。」攜了雙兒的手,向山下走去。

  只走得幾步,那頭陀道:「不對,回來!小姑娘,你武功很是了得,點我一指,踢我一腳。」說著摸了摸腰間「天豁穴」,問道:「你這武功是誰教的?是甚麼家數?」

  雙兒可不會說謊,漲紅了臉,搖了搖頭。韋小寶道:「她這是家傳的武功,是她媽媽教的。」那頭陀道:「小姑娘姓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這個,嘻嘻,說起來有些不大方便。」那頭陀道:「甚麼不方便,快說!」

  雙兒道:「我們姓莊。」那頭陀搖頭道:「姓莊?不對,你騙人,天下姓莊的人中,沒有這樣武功高手,能教了這樣的女兒出來。」韋小寶道:「天下武功好的人極多,你又怎能都知道?」那頭陀怒道:「我在問小姑娘,你別打岔。」說著輕輕在他肩頭一推。

  這一推使力極輕,生怕這小孩經受不起,手掌碰上韋小寶肩頭,只覺他順勢一帶一卸,雖無勁力,所用招式卻是一招「風行草偃」,移肩轉身,左掌護面,右掌伏擊,居然頗有點兒門道。那頭陀微覺訝異,抓住了他胸口。韋小寶右掌戳出,一招「靈蛇出洞」,也是使得分毫不錯,噗的一聲,戳在那頭陀頸下,手指如戳鐵板,「啊喲」一聲大叫。

  雙兒雙掌飛舞,向頭陀攻去。那頭陀掌心發勁,已將韋小寶胸口穴道封住,回身相鬥。雙兒竄高伏低,身法輕盈,但那頭陀七八招後,兩手已抓住她雙臂,左肘彎過一撞,封住了她穴道,轉身問韋小寶:「你說是富家公子,怎地會使遼東神龍島的擒拿功夫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是富家公子,為甚麼不能使遼東神龍島功夫?難道定是窮家小子,才能使麼?」口中敷衍,拖延時刻,心念電轉:「遼東神龍島功夫,那是甚麼功夫?是了,海老烏龜說過,老婊子假冒武當派,其實是遼東蛇島的功夫。那神龍島,多半便是蛇島。不錯,老婊子跟神龍教的人勾勾搭搭,他們嫌『蛇』字不好聽,自稱為『神龍』。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,我時時和小玄子拆招比武,不知不覺間學上了這幾下擒拿手法。」

  那頭陀道:「胡說八道。你師父是誰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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