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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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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老者喜形於色,不住搓手,在房中走來走去,笑道:「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。小桂子公公,今日跟你在這裏相會,當真是三生有幸。」 韋小寶笑道:「在下跟你老爺子在這裏相會,那是六生有幸,九生有幸。」他想東西都給他搜了出來,抵賴再也無用,只好隨機應變,且看混不混得過去。 那老者一怔,說道:「甚麼六生有幸,九生有幸?桂公公,你大駕這是去五台山清涼寺罷?」 韋小寶不由得一驚:「老王八甚麼都知道了,那可不容易對付。」笑吟吟的道:「尊駕武功既高,唸咒的本事又勝過了茅山道士。你們神龍教名揚天下,果然有些道理。在下聞名已久,今日親眼目睹,佩服之至。」隨口把話頭岔開,不去理會他的問話。 那老者問道:「神龍教的名頭,你從那裏聽來的?」 韋小寶信口開河:「我是從平西王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那裏聽來的。他奉了父親之命,到北京朝貢,他手下有個好漢,名叫楊溢之,又有許多遼東金頂門的高手。他們商量著要去剿滅神龍教,說道神龍教有位洪教主,神通廣大,手下能人極多。他教下有人在鑲藍旗旗主那裏辦事,得了一部『四十二章經』,那可厲害得很了。」他精通說謊的訣竅,知道不用句句都是假,九句真話中夾一句假話,騙人就容易得多。 那老者越聽越奇,吳應熊、楊溢之這兩人的名頭,他是聽見過的。他教中一位重要人物在鑲藍旗旗主手下任職,那是教中的機密大事,他自己也是直到一個多月之前,才在無意之間得知,隱隱約約又曾聽到過「四十二章經」這麼一部經書,但其中底細,卻全然不曉,忙問:「平西王府跟我們神龍教無怨無仇,幹麼要來惹事生非?說到『剿滅』二字,當真是不知死活了。」 韋小寶道:「吳應熊他們說,平西王府跟神龍教自然無怨無仇,說到洪教主的本事,大家還是很佩服的。不過神龍教既然得了『四十二章經』,這是至寶奇書,卻非奪不可。貴教不是還有個胖胖的女子,叫做柳燕柳大姐的,到了皇宮中嗎?」 那老者奇道:「咦,你怎麼又知道了?」 韋小寶口中胡說八道,只要跟神龍教拉得上半點關係的,就都說了出來,心中卻是飛快轉著念頭,說道:「這位柳大姐,跟我交情可挺不錯。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后,太后要殺她,幸虧我出力相救,將她藏在床底下。太后在宮裏到處找不到她。這位胖大姐感激我的救命之恩,勸我加入神龍教,說道洪教主喜歡我這種小孩子,將來一定有大大的好處給我。」 那老者「嗯」了一聲,益發信了,又問:「太后為甚麼要殺柳燕?她們……她們不是很好的麼?」 韋小寶道:「是啊,她們倆本來是師姐師妹。太后為甚麼要殺柳大姐呢?柳大姐說,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,她跟我說了,我答應過她決不洩漏的,所以這件事不能跟你說了。總而言之,太后的慈寧宮中,最近來了一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,這人頭頂是禿的……」 那老者脫口而出:「鄧炳春?鄧大哥入宮之事,你也知道了?」 韋小寶原不知那假宮女叫做鄧炳春,但臉上神色,卻滿是一副無所不知的模樣,微微一笑,說道:「章三爺,這件事可機密得很,你千萬不能在人前洩漏了,否則大禍臨頭,你跟我說倒不要緊,如有第三人在此,就算是你最親信的手下人,你也萬萬說不得。要是機關敗露,洪教主一生氣,只怕連你也要擔個大大的不是。」 他在皇宮中住得久了,知道洩漏機密乃是朝廷和宮中的大忌,重則抄家殺頭,輕則永無進身的機會,因此人人都是神神秘秘,鬼鬼祟祟,顯得高深莫測,表面上卻又裝得本人甚麼都知道、不過不便跟你說而已。他將這番伎倆用在那姓章老者身上,果然立竿見影,當場見效。江湖上幫會教派之中,上級統御部屬,所用方法與朝廷亦無二致,所分別者只不過在精粗隱顯。 這幾句話只聽得那老者暗暗驚懼,心想:「我怎地如此粗心,竟將這種事也對這小孩說了?這小孩可留他不得,大事一了,非殺了滅口不可。」不由得神色尷尬,勉強笑了笑,問道:「你跟我們鄧師兄說了些甚麼?」 韋小寶道:「我跟鄧師兄的說話,還有他要我去稟告洪教主的話,日後見到教主之時,我自然詳細稟明。」 那老者道:「是,是!」給他這麼裝腔作勢的一嚇,可真不知眼前這小孩是甚麼來頭,當下和顏悅色的道:「小兄弟,你去五台山,自然是去跟瑞棟瑞副總管相會了?」 韋小寶心想:「他知道我去五台山,又知道瑞棟的事,這個訊息,定是從老婊子那裏傳出的。老婊子叫那禿頭假宮女作師兄,這禿頭是神龍教的重要人物,原來老婊子跟神龍教勾勾搭搭。老子落在他們手中,當真是九死一生,十八死半生。」臉上假作驚異,道:「咦,章三爺,你消息倒真靈通,連瑞副總管的事也知道。」 那老者微笑道:「比瑞副總管來頭大上萬倍之人,我也知道。」韋小寶心下暗暗叫苦:「糟糕,糟糕!老婊子甚麼事都說了出來,除了順治皇帝,還有那一個比瑞棟的來頭大上萬倍?」那老者道:「小兄弟,你甚麼也不用瞞我。你上五台山去,是奉命差遣呢,還是自己去的?」 韋小寶道:「我在宮裏當太監,若不是奉命差遣,怎敢擅自離京?難道嫌命長麼?」那老者道:「如此說來,是皇上差你去的了?」韋小寶神色大為驚奇,道:「皇上?你說是皇上?哈哈,這一下你消息可不靈了。皇上怎麼知道五台山的事?」那老者道:「不是皇上,又是誰派你去的?」韋小寶道:「你倒猜猜看。」那老者道:「莫非是太后?」 韋小寶笑道:「章三爺果然了得,一猜便著。宮中知道五台山這件事的,只有兩個人,一個鬼。」那老者道:「兩個人,一個鬼?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。兩個人,一個是太后,一個是在下。那個鬼,便是海大富海老公了。他是給太后用『化骨綿掌』殺死的。」 那老者臉上肌肉跳了幾跳,道:「化骨綿掌,化骨綿掌。原來是太后差你去的,太后差你去幹甚麼?」韋小寶微微一笑,道:「太后跟你是自己人,你不妨問她老人家去。」 這句話倘若一進房便說,那老者多半一個耳光就打了過去,但聽了韋小寶一番說話後,心下驚疑不定,自言自語:「嗯,太后差你上五台山去。」 韋小寶道:「太后說道:這件事情,已經派人稟告了洪教主,洪教主十分贊成。太后吩咐我好好的辦,事成之後,太后固有重賞,洪教主也會給我極大的好處。」他不住將「洪教主」三字搬出來,心想眼前這老頭對洪教主害怕之極,只消說得洪教主對自己十分看重,他便不敢加害。 他這麼虛張聲勢,那老者雖然將信將疑,卻也是寧可信其是,不敢信其非,問道:「外面那六個人,都是你的部屬隨從了?」韋小寶道:「他們都是宮裏的,兩個姑娘是太后身邊的宮女,四個男的是御前侍衛,太后差他們出來跟我辦事。他們可不知道神龍教的名頭。這等機密大事,太后也不會跟他們說……」他說到這裏,只見那老者臉露冷笑,心知不妙,問道:「怎麼啦?你不信麼?」那老者冷笑道:「雲南沐家的人忠於前明,怎會到宮裏去做御前侍衛?你扯謊可也得有個譜兒。」 韋小寶哈哈大笑。那老者愕然道:「你笑甚麼?」他那知韋小寶說謊給人抓住,難以自圓其說之時,往往大笑一場,令對方覺得定是自己的說話大錯特錯,十分幼稚可笑,心下先自虛了,那麼繼續圓謊之時,對方便不敢過分追逼。韋小寶又笑了幾聲,說道:「沐王府的人最恨的,可不是太后和皇上。只怕你是不知道的了。」那老者道:「我怎麼不知?沐王府最恨的自然是吳三桂。」 韋小寶假作驚異,說道:「了不起,章三爺,有你的。我跟你說,沐王府的人所以跟太后當差,為的是要搞得吳三桂滿門抄斬,平西王府雞犬不留。別說皇宮裏有沐王府的人,連平西王府中,何嘗沒有?只不過這是十分機密之事,我跟你是自己人,說了不打緊,你可不能洩漏出去。」 那老者點了點頭,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但他心中畢竟還只信了三成,尋思:「我去問問外面幾人,且看他們的口供合不合。問那小姑娘最好,小孩子易說真話。」當下轉過身來,推門出外。 韋小寶大驚,叫道:「喂,喂,你到那裏去?這是鬼屋哪,你……你怎麼留著我一個人在這裏?」那老者道:「我馬上回來。」反手關上了門,快步走向大廳。 韋小寶滿手都是冷汗。燭火一閃一幌,白牆上的影子不住顫動,似乎每一個影子都是個鬼怪,四下裏更無半點聲息。突然之間,外面傳來一人大聲呼叫:「你們都到那裏去了?」正是那老者的聲音。韋小寶聽他呼聲中充滿了驚惶,自己本已害怕之極,這一下嚇得幾欲暈去,叫道:「他……他們都……都不見了麼?」 只聽那老者又大聲叫道:「你們在那裏?你們去了那裏?」兩聲呼過,便寂然無聲。過了一會,聽得一人自前向後急速奔去,聽得一扇扇門被踢開之聲,又聽得那人奔將過來,衝進房中。韋小寶尖聲呼叫,只見那老者臉無人色,雙目睜得大大地,喘息道:「他……他們都……都不見了。」 韋小寶道:「給……給惡鬼捉去了。咱們……咱們快逃!」 那老者道:「那有此事?」左手扶桌,那桌子格格顫動,可見他心中也是頗為驚惶。他轉身走到門口,張口又呼:「你們在那裏?你們在那裏?」呼罷側耳傾聽,靜夜之中又聽到了幾下女子哭泣之聲。他一時沒了主意,在門口站立片刻,退了幾步,將門關了,隨手提起門閂,閂上了門,但見韋小寶一對圓圓的小眼中流露著恐懼的神情。 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瞧著他,見他咬緊牙齒,臉上一陣青、一陣白。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,突然之間,又是一陣陣急雨洒到屋頂,刷刷作響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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