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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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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名白髮老者問徐天川道:「你們幾位都是江湖上朋友麼?」徐天川道:「在下姓許,這幾個有的是家人,有的是親戚,是去山西探親,不想遇上了這場大雨。達官爺貴姓?」那老者點了點頭,見他們七人中有老頭,有小孩,又有女子,也不起疑心,卻不答他問話,說道:「這屋子可有點兒古怪。」 又有一名漢子叫道:「屋裏有人沒有?都死光了嗎?」停了片刻,仍是無人回答。 那老者坐在椅上,指著六個人道:「你們六個到後面瞧瞧去!」六名漢子拔兵刃在手,向後進走去。六人微微弓腰,走得甚慢,神情頗為戒懼。耳聽得踢門聲、喝問聲不斷傳來,並無異狀,聲音越去越遠,顯然屋子極大,一時走不到盡頭。那老者指著另外四人道:「找些木柴來點幾個火把,跟著去瞧瞧。」那四人奉命而去。 韋小寶等七人坐在大廳長窗的門檻上,誰也不開口說話。徐天川見那群人中有十人走向後進,廳上尚有八人,穿的都是布袍,瞧模樣似是甚麼幫會的幫眾,又似是鏢局的鏢客,卻沒押鏢,一時摸不清他們路子。 韋小寶忍不住道:「姊姊,你說這屋裏有沒有鬼?」方怡還沒回答,劉一舟搶著說道:「當然有鬼!甚麼地方沒死過人?死過人就有鬼。」韋小寶打了個寒噤,身子一縮。 劉一舟道:「天下惡鬼都欺善怕惡,專迷小孩子。大人陽氣盛,吊死鬼啦,大頭鬼啦,就不敢招惹大人。」 方怡從衣襟底下伸手過去,握住了韋小寶左手,說道:「人怕鬼,鬼更怕人呢。一有火光,鬼就逃走了。」 只聽得腳步聲響,先到後面察看的六名漢子回到廳上,臉上神氣透著十分古怪,七嘴八舌的說道:「一個人也沒有,可是到處打掃得乾乾淨淨的。」「床上鋪著被褥,床底下有鞋子,都是娘兒們的。」「衣櫃裏放的都是女人衣衫,男人衣服卻一件也沒有!」 劉一舟大聲叫道:「女鬼!一屋子都是女鬼!」 眾人一齊轉頭瞧著他,一時之間,誰都沒作聲。 突然聽得後面四人怪聲大叫,那老者一躍而起,正要搶到後面去接應,那四人已奔入大廳,手中火把都已熄滅,叫道:「死人,死人真多!」臉上盡是驚惶之色。 那老者沉著臉道:「大驚小怪的,我還道是遇上了敵人呢。死人有甚麼可怕?」一名漢子道:「不是可怕,是……是希奇古怪。」那老者道:「甚麼希奇古怪?」另一名漢子道:「東邊一間屋子裏,都……都是死人靈堂,也不知共有多少。」那老者沉吟道:「有沒死人和棺材?」兩名漢子對望了一眼,齊道:「沒……沒瞧清楚,好像沒有。」 那老者道:「多點幾根火把,大夥兒瞧瞧去。說不定是座祠堂,那也平常得緊。」他雖說得輕描淡寫,但語氣中也顯得大為猶豫,似乎明知祠堂並非如此。 他手下眾漢子便在大廳拆桌拆椅,點成火把,向後院湧去。 徐天川道:「我去瞧瞧,各位在這裏待著。」跟在眾人之後走了進去。 敖彪問道:「師父,這些人是甚麼路道?」吳立身搖頭道:「瞧不出,聽口音似乎是魯東、關東一帶的人,不像是六扇門的鷹爪。莫非是私梟?可又沒見帶貨。」 劉一舟道:「那一夥人也沒甚麼大不了,倒是這屋中的大批女鬼,可厲害著呢!」說著向韋小寶伸了伸舌頭。韋小寶打了個寒噤,緊緊握住了方怡的手,自己掌心中盡是冷汗。沐劍屏顫聲道:「劉……劉師哥,你別老是嚇人,好不好?」劉一舟道:「小郡主,你不用擔心,你是金枝玉葉,甚麼惡鬼見了你都遠遠避開,不敢侵犯。惡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太監。」方怡柳眉一軒,臉有怒色,待要說話,卻又忍住了。 過了好一會,才聽得腳步聲響,眾人回到大廳。韋小寶吁了口長氣,心下略寬。徐天川低聲道:「七八間屋子裏,共有三十來座靈堂,每座靈堂上都供了五六個、七八個牌位,看來每一座靈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。」劉一舟道:「嘿嘿,這屋子裏豈不是有幾百個惡鬼?」徐天川搖了搖頭,他見多識廣,可從未聽見過這等怪事,過了一會,緩緩的道:「最奇怪的是,靈堂前都點了蠟燭。」韋小寶、方怡、沐劍屏三人同時驚叫出來。 一名漢子道:「我們先前進去時,蠟燭明明沒點著。」那老者問道:「你們沒記錯?」四名漢子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都搖了搖頭。那老者道:「不是有鬼,咱們遇上了高人。頃刻之間,將三十幾座靈堂中的蠟燭都點燃了,這身手可也真敏捷得很。許老爺子,你說是不是呢?」最後這句話是向著徐天川而說。徐天川假作癡呆,說道:「咱們恐怕衝撞了屋主,不……不妨到靈堂前磕……磕幾個頭。」 雨聲之中,東邊屋中忽然傳來幾下女子啼哭,聲音甚是淒切,雖然大雨淅瀝,這幾下哭聲卻聽得清清楚楚。 韋小寶只嚇得張口結舌,臉色大變。 眾人面面相覷,都是毛骨悚然。過了片刻,西邊屋中又傳出女子悲泣之聲。劉一舟、敖彪、以及兩名漢子齊聲叫道:「鬼哭!」 那老者哼的一聲,突然大聲說道:「咱們路經貴處,到此避雨,擅闖寶宅,特此謝過。賢主人可肯賜見麼?」這番話中氣充沛,遠遠送了出去。過了良久,後面沒絲毫動靜。 那老者搖了搖頭,大聲道:「這裏主人既然不願接見俗客,咱們可不能擅自騷擾。便在廳上避一避雨,一等天明雨停,大夥兒儘快動身。」說著連打手勢,命眾人不可說話,側耳傾聽,過了良久,不再聽到啼哭之聲。 一名漢子低聲道:「章三爺,管他是人是鬼,一等天明,一把火,把這鬼屋燒成他媽的一片白地。」那老者搖手道:「咱們要緊事情還沒辦,不可另生枝節。坐下來歇歇罷!」眾人衣衫盡濕,便在廳上生起火來。有人取出個酒葫蘆,拔開塞子,遞給那老者喝酒。 那老者喝了幾口酒,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,說道:「許老爺子,你們幾個是一家人,怎地口音不同?你是京城裏的,這幾位卻是雲南人?」 徐天川笑道:「老爺子好耳音,果然是老江湖。我大妹子嫁在雲南。這位是我妹夫。」說著向吳立身一指,又道:「我妹夫、外甥他們都是雲南人。我二妹子可又嫁在山西。天南地北的,十幾年也難得見一次面。我們這次是上山西探我二妹子去。」他說吳立身是他的妹夫,那是客氣話,當時北方風俗,叫人大舅子、小舅子便是罵人。 那老者點了點頭,喝了口酒,瞇著眼睛道:「幾位從北京來?」徐天川道:「正是。」那老者道:「在道上可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?」 此言一出,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凜,幸好那老者只注視著他,而徐天川臉上神色不露,敖彪、沐劍屏臉上變色,旁人卻未曾留意。徐天川道:「你說太監?北京城裏,老的小的,太監可多得很啊,一出門總撞到幾個。」那老者道:「我問你在道上可曾看到,不是說北京城裏。」徐天川笑道:「老爺子,你這話可不在行啦。大清的規矩,太監一出京城,就犯死罪。太監們可不像明朝那樣威風十足了。現下有那個太監敢出京城一步?」 那老者「哦」了一聲,道:「說不定他改了裝呢?」 徐天川連連搖頭,說道:「沒這個膽子,沒這個膽子!」頓了一頓,問道:「老爺子,你找的是怎麼個小太監?等我從山西探了親,回到京城,也可幫你打聽打聽。」 那老者道:「哼哼,多謝你啦,就不知有沒那麼長的命。」說著閉目不語。 徐天川心想:「他打聽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,那不是衝著韋香主嗎?這批人既不是天地會,又不是沐王府的,十之八九,沒安著善意,可得查問個明白。他不惹過去,我們倒要惹他一惹。」說道:「老爺子,北京城裏的小太監,只有一位大大的出名。他大名兒傳遍了天下,想來你也聽到過,那便是殺了奸臣鰲拜、立了大功的那一位。」那老者睜開眼來,道:「嗯,你說的是小桂子桂公公?」徐天川道:「不是他還有誰呢?這人有膽有勇,武藝高強,實在了不起!」那老者道:「這人相貌怎樣?你見過他沒有?」 徐天川道:「哈,這桂公公天天在北京城裏蹓躂,北京人沒見過他的,只怕沒幾個。這桂公公又黑又胖,是個胖小子,少說也有十八九啦,說甚麼也不信他只十五歲。」 方怡握著韋小寶的手掌緊了一緊,沐劍屏的手肘在他背心輕輕一撞,都是暗暗好笑。韋小寶本來一直在怕鬼,聽那老者問起了自己,心下盤算,將怕鬼的念頭便都忘了。 那老者道:「是麼?我聽人說的,卻是不同。聽說這桂公公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童,就是狡猾機伶,只怕跟你那個外甥倒有三分相像,哈哈,哈哈!」說著向韋小寶瞧去。 劉一舟忽道:「聽說那小桂子卑鄙無恥,最會使蒙汗藥。他殺死鰲拜,便是先用藥迷倒的。否則這小賊又膽小,又怕鬼,怎殺得了鰲拜?」向韋小寶笑吟吟的道:「表弟,你說是不是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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