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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〇


  陶紅英道:「在宮中這些年來,我也沒收到弟子。我見到的宮女本已不多,所遇到的,不是蠢笨胡塗,便是妖媚小氣,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臨幸,從宮女升為嬪妃。我們這個大秘密,又怎能跟這等人說?近幾年來我常常擔心,這般耽誤下去,經書的所在固是絲毫得不到線索,連好弟子也收不到一個。將來我死之後,將這大秘密帶入了棺材,滿洲韃子坐穩江山,對不起太師父和師父那不用說了,更成為漢人的大罪人。好姪兒,我無意之中和你相遇,跟你說了這件大事,心裏實在好生歡喜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也是好歡喜,不過經書甚麼的,倒不放在心上。」陶紅英道:「那你為甚麼歡喜?」韋小寶道:「我沒親人,媽媽是這樣,師父又難得見面,現下多了個親姑姑、好姑姑,自然歡喜得緊了。」

  他嘴頭甜,哄得陶紅英十分高興。她微笑道:「我得了個好姪兒,也是歡喜得緊。」隔了一會,問道:「你師父是誰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師父便是天地會的總舵主,姓陳,名諱上近下南。」

  陶紅英連陳近南這樣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聽見,點了點頭,道:「你師父既是天地會總舵主,武功必定十分了得。」韋小寶道:「只不過我跟隨師父時候太短,學不到甚麼功夫。好姑姑,你傳我一些好不好?」陶紅英躊躇道:「你如從來沒學過武功,我自然將我所知所學,盡數傳你。只是你師父的武功,跟我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,學了只怕反而有害。依你看來,你師父跟我比較,誰的武功強些?」

  韋小寶說要她傳授武功,原不過信口討她歡心,倘若陶紅英當真答應傳授,他反而要另外尋些因由來推託了,一學武功,五台山一時便去不成,何況他性好遊蕩玩耍,絕無耐心學武,聽她這樣問,乘機便道:「姑姑,在你面前,我可不能說謊。」陶紅英道:「小孩子自然是誠實的好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曾見師父跟一個武功很好的人動手,只是三招,便將他制住了,那人輸得服服貼貼。姑姑,恐怕你還不及我師父。」

  陶紅英微笑道:「是啊,我也相信遠遠不及。我跟那個假扮宮女的男人比拚,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劍,我早就完了。你師父那會這樣不中用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不過那個假宮女可真厲害,我此刻想起來還是害怕。」

  陶紅英臉上肌肉突然跳動幾下,目光中露出了恐懼的神色,雙眼前望,呆呆出神。韋小寶道:「姑姑,你不舒服麼?」陶紅英不答,似乎沒聽見。韋小寶又問了一次。陶紅英身子一顫,道:「沒……沒有!」突然啪的一聲,手中鞭子掉在地下。韋小寶躍下車來,拾起鞭子,飛身又躍上大車,身法甚是乾淨利落。

  他正自得意,只盼陶紅英稱讚幾句,卻見她搖了搖頭,道:「孩子,你定了下來之後,該得痛下苦功才成。眼下的功夫,在宮裏當太監是太好,行走江湖卻是太差,還不及不會絲毫武功之人。」韋小寶滿臉通紅,應道:「是!」心道:「我武功雖然不成,怎麼還不及不會武功之人?」

  陶紅英道:「你如不會絲毫武功,人家也不會輕易的就來殺你。你既有武功,對方防你反擊,一出手就不容情,豈不是反而糟糕?」韋小寶道:「倘若遇上開黑店、打悶棍的小賊呢?」陶紅英一呆,一時答不上來,過了一會,說道:「那也說得是,江湖之上,小賊大概比武功好手更多。」

  她有些心神不定,指著右前面一株大樹,道:「我們去歇一歇再走,讓騾子吃些草。」趕車來到樹下,兩人跳下車來,並肩坐在樹根上。

  陶紅英又出了一會神,忽然問道:「有沒有說話?他有沒有說話?」韋小寶不知她問的是誰,仰起了頭瞧著她,難以回答。兩人互相瞪視,一個待對方回答,一個不知對方其意何指。

  過了片刻,陶紅英又問:「你有沒有聽到他說話?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?」韋小寶見了她這副神氣,隱隱有些害怕:「姑姑是中了邪,還是見了鬼?」問道:「姑姑,你見到誰了?」陶紅英道:「誰?那個……那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!」

  韋小寶更加怕了,顫聲問道:「你見到了那個假宮女,在……在那裏?」

  陶紅英恍如從夢中醒覺,說道:「那晚在太后房中,當我跟那假宮女打鬥之時,你有沒有聽到他開口說話?」

  韋小寶吁了一口氣,說道:「嗯,你問的是那晚的事。他說了話嗎?我沒聽見。」陶紅英又沉思片刻,搖頭道:「我跟他武功相差太遠,他也用不到唸咒。」韋小寶全然摸不著頭腦,勸道:「姑姑,不用想他了,這人早給咱們殺了,活不轉啦。」

  陶紅英道:「這人給咱們殺了,活不轉啦。」這句話原是自行寬慰之言,但她說話的神情卻顯得內心十分驚懼。韋小寶心想:「你武功雖好,卻是怕鬼。只殺了一個人,便這麼心神不定,何況這假宮女是我殺的,不是你殺的。你去殺老婊子,卻又殺了個半吊子,殺得她死一半,活一半,終究還是活了轉來,當真差勁。」陶紅英道:「他已死了,自然不要緊了,是不是?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就算變了鬼,也不用怕他。」

  陶紅英道:「甚麼鬼不鬼的?我擔心他是神龍教教主座下的弟子,那……那就……嗯,太后叫他作師兄,不會的,決計不會。瞧他武功,也全然不像,是不是?你真的沒見到他出手時嘴唇在動,是嗎?」自言自語,聲音發顫,似乎企盼韋小寶能證實她猜測無誤。

  韋小寶又怎分辨得出這假宮女的武功家數,卻大聲道:「不用擔心,你說得對,那假宮女的武功不像。他出手時緊閉著嘴,一句話也沒說。姑姑,神龍教教主是甚麼傢伙?」

  陶紅英忙道:「神龍教洪教主神通廣大,武功深不可測,你怎麼稱他甚麼傢伙?孩子,就算是在背後,言語中也不可得罪了他。洪大教主徒子徒孫甚眾,消息靈通之極,你只要說得一句半句不敬的話,傳入了他的耳裏,你……這一輩子就算是完了。」一面說話,一面東張西望,似乎唯恐身邊便有神龍教教主的部屬。

  韋小寶道:「神龍教教主這麼厲害?難道他比皇帝的權力還大?」陶紅英道:「他權力自然沒皇帝大。不過你得罪了皇帝,逃去躲藏了起來,皇帝不一定捉得到你;得罪了神龍教教主,卻是天涯海角,再無容身之地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樣說來,神龍教比我們天地會還要人多勢眾?」陶紅英搖頭道:「不同的,不同的。你們天地會反清復明,行事光明正大,江湖上好漢人人敬重,神龍教卻大不相同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是說,江湖上好漢,人人對神龍教甚是害怕?」陶紅英想了一會,道:「江湖上的事情,我懂得很少很少,只曾聽師父說起過一些。我太師父如此武功,卻死在神龍教弟子的手下。」

  韋小寶破口罵道:「他媽的,這麼說來,神龍教是咱們的大仇人,那何必怕他?」

  陶紅英搖搖頭,緩緩的道:「我師父說,神龍教所傳的武功千變萬化,固然厲害之極,更加難當的,是他們教裏有許多咒語,臨敵之時唸將起來,能令對手心驚膽戰,他們自己卻越戰越勇。太師父在鑲藍旗旗主府中盜經,和幾個神龍教弟子激戰,明明已佔上風,其中一人口中唸唸有辭,太師父擊出去的拳風掌力便越來越弱,終於小腹中掌,身受重傷。我師父當時在旁,親眼得見。她說她奮勇要上前相助,但聽了咒語之後,全身酸軟,只想跪下來投降,竟然全無鬥志。太師父一受傷,那人不再唸咒,我師父立即勇氣大增,衝過去搶了太師父逃走。她事後想起,又是羞慚,又是害怕,因此一再叮囑我,天下最最兇險的事,莫過於和神龍教教下之人動手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你師父是女流之輩,膽子小,眼見對方了得,便嚇得只想投降。」說道:「姑姑,那人唸些甚麼咒,你聽見過麼?」

  陶紅英道:「我……我沒聽見過。我擔心那假宮女是神龍教的弟子,因此一直問你,有沒有聽到他在動手時說話,有沒見到他嘴唇在動。」韋小寶道:「啊,原來如此!」回想當時在床底的所見所聞,說道:「完全沒有,你可有聽見?」

  陶紅英道:「這假宮女武功比我高出很多,我全力應戰,對周遭一切,全無所聞。只是我跟他鬥了一會,心中忽然害怕起來,只想逃走,事後想起,很是奇怪。」

  韋小寶問道:「姑姑,你學武以來,跟幾個人動過手,殺過多少人?」陶紅英搖頭道:「從來沒跟人動過手,一個人也沒殺過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就是了,以後你多殺得幾個,再跟人動手就不會害怕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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