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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一


  離慈寧宮將近,便不敢再走正路,閃身花木之後,走一步,聽一聽,心想:「倘若一個不小心,給老婊子捉到了,那可是自投羅網。」又覺有趣,又是害怕,一步步的走近太后寢宮。手心中汗水漸多,尋思:「我把這對豬蹄子放在門口的階石上,她明天定會瞧見。如果投入天井,畢竟太過危險。」

  輕輕的又走前了兩步,忽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:「阿燕怎麼搞的,怎地到這時候還沒回來?」韋小寶大奇:「屋中怎麼有男人?這人說話的聲音又不是太監,莫非老婊子有了姘頭?哈哈,老子要捉姦。」他心中雖說要「捉姦」,可是再給他十倍的膽子,卻也不敢,但好奇心大起,決不肯就此放下斷腳而走。

  向著聲音來處躡手躡足走了幾步,每一步都輕輕提起,極慢極慢的放下,以防踏到枯枝,發出聲響。只聽那男人哼了一聲,說道:「只怕事情有變。你既知這小鬼十分滑溜,怎地讓阿燕獨自帶他去?」韋小寶心道:「原來你是在說你老子。」

  只聽太后道:「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,人又機警,步步提防,那會出事?多半那部經書放在遠處,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。」那男人道:「能夠拿到經書,自然很好,否則的話,哼哼!」這人語氣嚴峻,對太后如此說話,實是無禮已極。韋小寶越來越奇怪:「天下有誰能對她這般說話?難道老皇帝從五台山回來了?」想到順治皇帝回宮,大為興奮,心想定將有齣好戲上演。奇怪的是,附近竟沒一名宮女太監,敢情都給太后遣開了。

  聽得太后說道:「你知道我已盡力而為。我這樣的身分,總不能親自押著個小太監,在宮裏走來走去。我踏出慈寧宮一步,宮女太監就跟了一大串,還能辦甚麼事?」那男人道:「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嗎?要不然就通知我,讓我押他去拿經書。」太后道:「我可不敢勞你的駕。你在這裏,甚麼形跡也不能露。」那男人冷笑道:「遇上了這等大事,還管甚麼?我知道,你不肯通知我,是怕我搶了你的功勞。」太后道:「有甚麼好搶的?有功勞是這樣,沒功勞也是這樣。只求太平無事的多挨上一年罷啦。」語氣中充滿怨懟。

  韋小寶若不是清清楚楚認得太后的聲音,定會當作是個老宮女在給人責怪埋怨。那兩人的說話都壓低了嗓子,但相距既近,靜夜中別無其他聲音,決無聽錯之理,聽他二人說甚麼「搶了功勞」,那麼這男子又不是順治皇帝了。

  他的好奇心再也無法抑制,慢慢爬到窗邊,從窗縫向內張去。這般站在窗外偷看,他在麗春院自幼便練得熟了,心道:「從前我偷看瘟生嫖我媽媽,今晚偷看老婊子接客。」只見太后側身坐在椅上,一個宮女雙手負在身後,在房中踱步,此外更無旁人,心想:「那男人卻到那裏去了?」只見那宮女轉過身來,說道:「不等了,我去瞧瞧。」

  她一開口,韋小寶嚇了一跳,原來這宮女一口男嗓,剛才就是她在說話。韋小寶在窗縫中只瞧得到她胸口,瞧不見她臉。

  太后道:「我和你同去。」那宮女冷笑道:「你就是不放心。」太后道:「那又有甚麼不放心了?我疑心阿燕有甚麼古怪,咱二人聯手,容易制她。」那宮女道:「嗯,那也不可不防,別在陰溝裏翻船。這就去罷!」

  太后點點頭,走到床邊,掀開被褥,又揭起一塊木板來,燭光下青光一閃,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劍,將短劍插入劍鞘,放在懷中。韋小寶心想:「原來老婊子床上還有這麼個機關。她是防人行刺,短劍不插在劍鞘之中,那是伸手一抓,拿劍就可殺人,用不著從鞘中拔出。萬分緊急的當兒,可差不起這麼霎一霎眼的時刻。」

  只見太后和那宮女走出寢殿,虛掩殿門,出了慈寧宮,房中燭火也不吹熄,韋小寶心想:「我將這對豬蹄放在她床上那個機關之中,待會她放還短劍,忽然摸到這對豬腳,管教嚇得她死去活來。」

  只覺這主意妙不可言,當即閃身進屋,掀開被褥,見床板上有個小銅環,伸指一拉,一塊闊約一尺、長約二尺的木板應手而起,下面是個長方形的暗格,赫然放著三部經書,正是他曾見過的「四十二章經」。兩部是他在鰲拜府中所抄得,原來放經書的玉匣已不在了。另有一部封皮是白綢子的,那晚聽海老公與太后說話,說順治皇帝賜給董鄂妃一部經書,太后殺了董鄂妃後據為己有,料想就是這部了。

  韋小寶大喜,心想:「這些經書不知有甚麼屁用,人人都這等看重。老子這就來個順手牽羊,把老婊子氣個半死。」當即取出三部經書,塞入懷裏。將柳燕那雙腳從長袍中抖入暗格,蓋上木板,放好被褥,將長袍踢入床底,正要轉身出外,忽聽得外房門呀的一聲響,有人推門而進。

  這一下當真嚇得魂飛天外,那料到太后和那宮女回來得這樣快,想也不及想,一低頭便鑽入床底,心中只是叫苦,只盼太后忘記了甚麼東西,回來拿了,又去找尋自己,又盼她所忘記的東西並非放在被褥下的暗格之中。

  只聽得腳步輕快,一個人竄了進來,卻是個女子,腳上穿的是雙淡綠鞋子,褲子也是淡綠,瞧褲子形狀是個宮女,心想:「原來是服侍太后的宮女,她身有武功,不會是蕊初。她如不馬上出去,可得將她殺了。最好她走到床前來。」輕輕拔出匕首,只待那宮女走到床前,一刀自下而上,刺她小腹,包管她莫名其妙的就此送命。

  只聽得她開抽屜,開櫃門,搬翻東西,在找尋甚麼事物,卻始終不走到床前,跟著聽得嗤嗤幾聲響,用甚麼利器劃破了兩口箱子。韋小寶吃了一驚:「這人不是尋常宮女,是到太后房中偷盜來的,莫非是來盜四十二章經?她手中既有刀劍,看來武功也不會差過老子,我如出去,別說殺她,只怕先給她殺了。」聽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陣亂翻,又劃破了西首三口箱子找尋。韋小寶肚裏不住咒罵:「你再不走,老婊子可要回來了。你送了性命不要緊,累得我韋小寶陪你歸天,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。」

  那女子找不到東西,似乎十分焦急,在箱中翻得更快。

  韋小寶就想投降:「不如將經書拋了出去給她,好讓她快快走路。」

  便在此時,門外腳步聲響,只聽得太后低聲道:「我說定是柳燕這賤人拿到經書,自行走了。」那女子聽到人聲,已不及逃走,跨進衣櫃,關上了櫃門。那男子口音的宮女說道:「你當真差了柳燕拿經書?我怎知你說的不是假話?」太后怒道:「你說甚麼?我沒派柳燕去拿經書?那麼要她幹甚麼去?」那宮女道:「我怎知你在搗甚麼鬼?說不定你要除了柳燕這眼中之釘,將她害死了。」

  太后怒哼一聲,說道:「虧你做師兄的,竟說出這等沒腦子的話來。柳燕是我師妹,我有這樣大的膽子?」那宮女冷冷的道:「你素來膽大,心狠手辣,甚麼事做不出來?」

  兩人話聲甚低,但靜夜中還是聽得清清楚楚。韋小寶聽太后叫那宮女為「師兄」,而柳燕卻又是她「師妹」,越聽越奇。她二人說話之間,已走進內室,一見到房中箱子劃破,雜物散了一地,同時啊的一聲,驚叫出來。

  太后叫道:「有人來盜經書。」奔到床邊,翻起被褥,拉開木板,見經書已然不在,叫了聲:「啊喲!」跟著便見到柳燕的那一對斷腳,驚道:「那是甚麼?」那宮女伸手拿起,說道:「是女人的腳。」太后驚道:「這是柳燕,她……她給人害死了。」那宮女冷笑道:「我的話沒錯罷?」太后又驚又怒,道:「甚麼話沒錯?」那宮女道:「這藏書的秘密所在,天下只你自己一人知道。柳師妹倘若不是你害死的,她的斷腳怎會放在這裏?」

  太后怒道:「這會兒還在這裏說瞎話?盜經之人該當離去不遠,咱們快追。」

  那宮女道:「不錯。說不定這人還在慈寧宮中。你……你可不是自己弄鬼罷?」

  太后不答,轉過身來,望著衣櫃,一步步走過去,似乎對這櫃子已然起疑。

  韋小寶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,燭光幌動,映得劍光一閃一閃,在地下掠過,料知太后左手拉開櫃門,右手便挺劍刺進櫃去,櫃中那宮女勢必無可躲閃。

  眼見太后又跨了一步,離衣櫃已不過兩尺,突然間喀喇喇一聲響,那衣櫃直倒下來,壓向太后。太后出其不意,急向後躍,櫃中飛出好幾件花花綠綠的衣衫,纏在她頭上。太后忙伸手去抓,又有一團衣衫擲向她身前,只聽得她一聲慘叫,衣衫中一柄血淋淋的短刀提了起來。原來那團衣衫之中竟裹得有人。櫃中宮女倒櫃擲衣,令太后手足無措,一擊成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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