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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九


  太后慢慢喝茶,目不轉睛的打量韋小寶,只看得他心中發毛,過了良久,問道:「那到五台山去販賣素饅頭的,甚麼時候再回北京?」韋小寶道:「奴才不知道。」太后道:「你甚麼時候再去會他?」韋小寶隨口胡謅:「奴才跟他約好,一個月後相會,不過不是在天橋了。」太后說:「在甚麼地方?」韋小寶道:「他說到那時候,他自然會設法通知奴才。」

  太后點了點頭,道:「那你就在慈寧宮裏,等他的訊息好了。」雙掌輕輕一拍,內室走了一名宮女出來。

  這宮女已有三十五六歲年紀,體態極肥,腳步卻甚輕盈,臉如滿月,眼小嘴大,笑嘻嘻的向太后彎腰請安。

  太后道:「這個小太監名叫小桂子,又大膽又胡鬧,我倒很喜歡他。」那宮女微笑道:「是,這個小兄弟果然挺靈巧的。小兄弟,我名叫柳燕,你叫我姊姊好啦。」

  韋小寶心道:「他媽的,你是肥豬!」笑道:「是,柳燕姊姊,你這名字叫得真好,身材好似楊柳,走路輕快,就像一頭小燕兒。」在太后跟前,旁的宮女太監那敢說半句這等輕佻言語,但韋小寶明知無倖,這種話說了是這樣,不說也是這樣,那麼不說也是白饒。

  柳燕嘻嘻一笑,說道:「小兄弟,你這張嘴可也真甜。」

  太后道:「他嘴兒甜,腳下也快。柳燕,你說有甚麼法子,叫他不會東奔西跑,在宮裏亂走亂闖?」柳燕道:「太后把他交給奴才,讓我好好看管著就是。」太后搖頭道:「這小猴兒滑溜得緊,你看他不住的。我派瑞棟去傳他,他卻花言巧語,將瑞棟這膽小鬼嚇跑了。我又派了四名太監去傳他,他串通侍衛,將這四人殺了。我再派四人去,不知他做了甚麼手腳,竟將董金魁他們四人又都害死了。」

  柳燕嘖嘖連聲,笑道:「啊喲,小兄弟,你這可太也頑皮啦,那不是難對付得緊嗎?太后,看來只有將他一雙腿兒砍了,讓他乖乖的躺著,那不是安靜太平得多嗎?」

  太后嘆了口氣,道:「我看也只有這法兒了。」

  韋小寶縱身而起,往門外便奔。

  他左腳剛跨出門口,驀覺頭皮一緊,辮子已給人拉住,跟著腦袋向後一仰,身不由主的便一個觔斗,倒翻了過去,心口一痛,一隻腳已踏在胸膛之上。只見那隻腳肥肥大大,穿著一隻紅色繡金花的緞鞋,自是給柳燕踏住了。韋小寶情急之下,衝口罵道:「臭婆娘,快鬆開你的臭腳!」柳燕腳上微一使勁,韋小寶胸口十幾根肋骨格格亂響,連氣也喘不過來。只聽柳燕笑道:「小兄弟,你一雙腳倒香得很,我挺想砍下來聞聞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,大可將自己一雙腳砍了,再派人抬著,去見瑞棟傳訊之人,還可暗中派遣高手,跟著那人到五台山去,將瑞棟殺了。但世上早已沒瑞棟這一號人,西洋鏡終究要拆穿,眼前大事,是要保住這一雙腿,此刻恐嚇已然無用,只有出之於利誘,便冷冷的道:「太后,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緊,就算砍了我腦袋,小桂子也不過矮了一截,沒有甚麼,可惜那四十二章經,嘿嘿,嘿嘿……」

  太后一聽到「四十二章經」五字,立時站起,問道:「你說甚麼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說那幾部四十二章經,未免有點兒可惜。」

  太后向柳燕道:「放他起來。」柳燕左足一提,離開韋小寶的胸膛,腳板抄入他身底,在他背心一挑,將他身子挑得彈將起來,左手伸出,已抓住他後領,提在半空,再往地下重重一頓。韋小寶給她放倒提起,毫無抗拒之能,便如嬰兒一般,本已到了口邊的一句「臭婆娘」,嚇得又吞入了肚裏。

  太后問道:「四十二章經的話,你是聽誰說的?」韋小寶道:「反正我兩條腿就要給你砍了,我甚麼也不說,大夥兒一拍兩散,我沒腿沒腦袋,你也沒四十二章經。」

  柳燕道:「我勸你還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。」韋小寶道:「回答了是死,不回答也是死,為甚麼要回答?最多上些刑罰,我才不怕呢。」柳燕拿起他左手,笑道:「小兄弟,你的手指又尖又長,長得挺好看啊。」韋小寶道:「最多你把我的手指都斬斷了,又有甚麼希罕……」一句話未畢,手指上劇痛連心,「啊」的一聲大叫了出來,卻原來柳燕兩根手指拿住他左手食指重重一挾,險些將他指骨也捏碎了。這肥女人笑臉迎人,和藹可親,下手卻如此狠辣,而指上的力道更十分驚人,一挾之下,有如鐵鉗。

  韋小寶這一下苦頭可吃得大了,眼淚長流,叫道:「太后,你快快將我殺了,那幾部四十二章經,那叫做老貓聞鹹魚,嗅鮝啊嗅鮝(休想)!」太后道:「你將四十二章經的事老實說出來,我就饒你性命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不用你饒命,經書的事,我也決計不說。」

  太后眉頭微蹙,對這倔強小孩,一時倒感無法可施,隔了半晌,緩緩道:「柳燕,如他不說,你便將他的兩隻眼珠挖了出來。」

  柳燕笑道:「很好,我先挖他一隻眼珠。小兄弟,你的眼珠子生得可真靈,又黑又圓,骨碌碌的轉動,挖了出來,可不大漂亮啦。」說著右手大拇指放上他右眼皮,微微使勁。

  韋小寶只覺得眼珠奇痛,只好屈服,叫道:「投降,投降!你別挖我眼珠子,我說就是了。」柳燕放開了手,微笑道:「那才是乖孩子,你好好的說,太后疼你。」

  韋小寶伸手揉了揉眼珠,將那隻痛眼眨了幾眨,閉起另一隻眼睛,側過了頭向柳燕瞧了一會,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!」柳燕道:「甚麼不對?別裝模作樣了,太后問你的話,快老實回答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這隻眼珠子給你掀壞了,瞧出來的東西變了樣,我見到你是人的身子,脖子上卻生了個大肥豬的腦袋。」

  柳燕也不生氣,笑嘻嘻的道:「那也挺好玩,我把你左邊那顆眼珠子也掀壞了罷。」

  韋小寶退後一步,道:「免了罷,謝謝你啦。」閉起左眼向太后瞧去,搖了搖頭。

  太后大怒,心想:「這小鬼用獨眼去瞧柳燕,說見到她脖子安著個豬腦袋,現下又這般瞧我,他口中不說,心裏不知在如何罵我,定是說見到我脖子上安著個甚麼畜生腦袋。」冷冷的道:「柳燕,你把他這顆眼珠子挖了出來,免得他東瞧西瞧。」

  韋小寶忙道:「沒了眼珠,怎麼去拿四十二章經給你?」太后問道:「你有四十二章經?那裏來的?」韋小寶道:「瑞棟交給我的,他叫我好好收著,放在一個最隱秘的所在。他說:『小桂子兄弟啊,皇宮裏面,想害你的人很多,倘若將來你有甚麼三長兩短,短了兩隻眼珠子或是兩條腿子,這部經書就從此讓它不見天日好啦。害你的人,眼珠子雖然不瞎,看不到這部寶貝經書,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沒甚麼分別,這叫做自作自受。』太后,那部經書,是紅綢子封皮,鑲白邊兒的,也不知道是不是。」

  太后不信瑞棟說過這種話,但她差遣瑞棟去處死宗人府的鑲紅旗旗主和察博,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經,卻確是事實。當日瑞棟回報之時,她正急於要殺韋小寶滅口,來不及詢問經書,此刻聽他這麼說,心下又怒又喜:怒的是瑞棟竟將經書交了給這小鬼,喜的是終於探得了下落,說道:「既是如此,柳燕,你就陪了這小鬼去取那經書來給我。倘若經書不假,咱們就饒了他性命,將他還給皇帝算啦。咱們永世不許他再進慈寧宮來,免得我見了這小鬼就生氣。」

  柳燕拉住韋小寶右手,笑道:「兄弟,咱們去罷!」韋小寶將手一摔,道:「我是男人,你是女人,拉拉扯扯的成甚麼樣子。」柳燕只輕輕握住他手掌,那知她手指上竟似有極強的黏力,牢牢黏住了他手掌,這一摔沒能摔脫她手。柳燕笑道:「你是太監,算甚麼男人了?就算真是男子漢,你這小鬼頭給我做兒子也還嫌小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嗎?你想做我娘,我覺得你跟我娘當真一模一樣。」

  柳燕那知他是繞了彎子,在罵自己是婊子,呸了一聲,笑道:「姑娘是黃花閨女,你別胡說。」一扯他手,走出門外。

  來到長廊,韋小寶心念亂轉,只盼能想個甚麼妙法來擺脫她的掌握,那柄鋒利之極的匕首插在右腳靴桶裏,如伸左手去拔,手一動便給她發覺了,這女人武功了得,就算自己雙手都有利器,也未必能跟她走上三招兩式,心下嘀咕:「他媽的,那裏忽然鑽了這樣一口大肥豬出來?錢老闆甚麼不好送,偏偏送肥豬,我早就覺得不吉利。老婊子跟老烏龜動手之時,這頭母豬一定還不在慈寧宮,否則她只要出來幫上一幫,老烏龜立時就死了。這頭母豬定是這兩天才到宮裏的,否則的話,前幾天老婊子就派她來殺我了,不用老婊子親自動手。」想到這裏,突然心生一計,帶著她向東而行,逕往乾清宮側的上書房走去,眼前之計,只有去求康熙救命,這肥豬進宮不久,未必識得宮中的宮殿道路。

  他只向東跨得一步,第二步還沒跨出,後領一緊,已被柳燕一把抓住。她嘻嘻一笑,問道:「好兄弟,你上那裏去?」韋小寶道:「到我屋裏去取經啊。」柳燕道:「那你怎麼去上書房?想要皇上救你嗎?」韋小寶忍不住破口大罵:「臭豬,你倒認得宮裏的道路。」

  柳燕道:「別的地方不認得,乾清宮、慈寧宮、和你小兄弟的住處,倒還不會認錯。」手勁向右一扭,將他身子扭得朝西,笑道:「乖乖的走路,別掉槍花。」她話聲柔和,這一扭勁力卻是奇重。韋小寶頸骨格格聲響,痛得大叫,還道頭頸已被她扭斷。

  前面兩名太監聽見聲音,轉過頭來。柳燕低聲道:「太后吩咐過的,你如想逃,又或是出聲呼叫,要我立刻殺了你。」韋小寶心想縱然大聲求救,驚動了皇帝,康熙也不會違背母后之命。皇帝對自己雖好,決不致為了一個小太監而惹母親生氣。最好能碰到幾名侍衛,挑撥他們殺了柳燕。突然腰裏一痛,給她用手肘大力一撞,聽她說道:「想使甚麼鬼計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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