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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七


  李西華道:「這就是了。將來朱氏子孫有沒有功勞,此刻誰也不知。倘若功勞大,人人推戴,這皇位旁人決計搶不去;如果也無尺寸之功,就算登上了龍庭,只怕也坐不穩。柳老爺子,反清大業千頭萬緒,有的當急,有的可緩。殺吳三桂為急,立新皇帝可緩。」

  柳大洪張口結舌,答不出話來,喃喃道:「甚麼可急可緩?我看一切都急,恨不得一古腦兒全都辦妥了才好。」

  李西華道:「殺吳三桂當急者,因吳賊年歲已高,若不早殺,給他壽終正寢,豈不成為天下仁人義士的終身大恨?至於奉立新君,那是趕走韃子之後的事。咱們只愁打不垮韃子,至於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,總是找得到的。」

  陳近南聽他侃侃說來,入情入理,甚是佩服,說道:「李兄之言有理,但不知如何誅殺吳三桂那奸賊,要聽李兄宏論。」李西華道:「不敢當,晚輩正要向各位領教。」沐劍聲道:「陳總舵主有何高見?」陳近南道:「依在下之見,吳賊作孽太大,單是殺他一人,可萬萬抵不了罪,總須搞得他身敗名裂,滿門老幼,殺得寸草不存,連一切跟隨他為非作歹的兵將部屬,也都一網打盡,方消了我大漢千千萬萬百姓心頭之恨。」

  柳大洪拍桌大叫:「對極,對極!陳總舵主的話,可說到了我心坎兒裏去。老弟,我聽了你這話,心癢難搔,你有甚麼妙計,能殺得吳賊合府滿門,雞犬不留?」一把抓住陳近南手臂,不住搖動,道:「快說,快說!」

  陳近南微笑道:「這是大夥兒的盼望,在下那有甚麼奇謀妙策,能如此對付吳三桂。」

  柳大洪「哦」的一聲,放脫了陳近南的手臂,失望之情,見於顏色。

  陳近南伸出手掌,向沐劍聲道:「小公爺,咱們還有兩記沒擊。」

  沐劍聲道:「正是!」伸手和他輕輕擊了兩掌。

  陳近南轉頭向李西華道:「李兄,咱們也來擊三掌如何?」說著伸出了手掌。

  李西華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道:「陳總舵主要是誅殺了吳賊,李某自當恭奉天地會號令,不敢有違。李某倘若僥倖,得能手刃這神奸巨惡,只求陳總舵主肯賞臉,與李某義結金蘭,讓在下奉你為兄,除此之外,不敢復有他求。」

  陳近南笑道:「李賢弟,你可太也瞧得起我了。好,大丈夫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」

  韋小寶在一旁瞧著群雄慷慨的神情,忍不住百脈賁張,恨不得自己年紀立刻大了,武功立刻高了,也如這位李西華一般,在眾位英雄之前,大出風頭。聽得師父說到「大丈夫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」,不禁喃喃自語:「駟馬難追,駟馬難追。」心想:「他媽的,駟馬是匹甚麼馬?跑得這麼快?」

  陳近南吩咐屬下擺起筵席,和群雄飲宴。席間李西華談笑風生,見聞甚博,但始終不露自己的門派家數,出身來歷。

  李力世和蘇岡向他引見群豪。李西華見韋小寶年紀幼小,居然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,不禁大是詫異,待知他是陳近南的徒弟,心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他喝了幾杯酒,先行告辭。

  陳近南送到門邊,在他身邊低聲道:「李賢弟,適才愚兄不知你是友是敵,多有得罪,抓住你足踝之時使了暗勁。這勁力兩個時辰之後便發作。你不可絲毫運勁化解,在泥地掘個洞穴,全身埋在其中,只露出口鼻呼吸,每日埋四個時辰,共須掩埋七天,便無後患。」

  李西華一驚,大聲道:「我已中了你的『凝血神抓』?」

  陳近南道:「賢弟勿須驚恐,依此法化解,絕無大患。愚兄魯莽得罪,賢弟勿怪。」

  李西華臉上驚惶之色隨即隱去,笑道:「那是小弟自作自受。」嘆了口氣,道:「今日始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」躬身行禮,飄然而去。

  柳大洪道:「陳總舵主,你在他身上施了『凝血神抓』?聽說中此神抓之人,三天後全身血液慢慢凝結,變成了漿糊一般,無藥可治,到底是否如此?」陳近南道:「這功夫太過陰毒,小弟素來不敢輕施,只是見他武功厲害,又竊聽了我們的機密,不明他是何居心,才暗算了他。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徑,說來慚愧。」沐劍聲道:「此人若是韃子鷹犬,或是吳三桂的部屬,陳總舵主如不將他制住,咱們的機密洩漏出去,為禍不小。陳總舵主一舉手間便已制敵,令對方受損而不自知,這等神功,令人好生佩服。」

  陳近南又為白寒松之死向白寒楓深致歉意。白寒楓道:「陳總舵主,此事休得再提。先兄人死不能復生,韋香主救了吳師叔他們三人,在下好生感激。」

  沐劍聲心中掛念著妹子下落,但聽天地會群雄不提,也不便多問,以免顯得有懷疑對方之意。又飲了幾巡酒,沐劍聲等起身告辭。韋小寶道:「小公爺,你們最好搬一搬家,早晚韃子便會派兵來跟你們搗亂。雖然你們不怕,但韃子兵越來越多,一時之間,恐怕也殺不了這許多。」柳大洪哈哈大笑,說道:「小兄弟說得好,多謝你關照,我們馬上搬家便是。」沐劍聲道:「陳總舵主,韋香主,眾位朋友,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,後會有期。」

  沐王府眾人辭出後,陳近南道:「小寶,跟我來,我瞧瞧你這幾個月來,功夫進境怎樣了。」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,臉上登時變色,應道:「是,是。」跟著師父走進東邊一間廂房,說道:「師父,皇帝派我查問宮中刺客的下落,弟子可得趕著回報。」

  陳近南道:「甚麼刺客下落?」他昨晚剛到,於宮中有刺客之事,只約略聽說。

  韋小寶便將沐王府群豪入宮行刺,意圖嫁禍於吳三桂等情說了。

  陳近南吁了口氣,道:「有這等事?」他雖多歷風浪,但得悉此事也是頗為震動,說道:「沐家這些朋友膽氣粗豪,竟然大舉入宮。我還道他們三數人去行刺皇帝,因而被擒,原來還是為了對付吳三桂這奸賊。你救了吳立身他們三人,再回宮去,不怕危險嗎?」

  韋小寶要逞英雄,自然不說釋放刺客是奉了皇帝命令,回宮去絕無危險,吹牛道:「弟子已拉了幾個替死鬼,將事情推在他們頭上,看來一時三刻,未必會疑心到弟子身上。師父叫我在宮裏刺探消息,倘若為了救沐王府的三人,從此不能回宮,豈不誤了師父大事?」

  陳近南甚喜,說道:「對。咱們已跟沐劍聲三擊掌立誓,按理說,沐王府剩下來的人已經不多,決不能是天地會的對手。我跟他們立這個約,一來免得爭執唐、桂正統,傷了兩家和氣,韃子未滅,我們漢人的豪傑先行自相殘殺起來,大事如何可成?二來如能將沐王府收歸本會,也大大增強我天地會的力量。原來他們竟敢入宮大鬧,足見為了搞倒吳賊,無所不用其極。咱們也須盡力以赴,否則給他們搶了先,天地會須奉沐王府的號令,大夥兒豈不臉上無光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啊,沐小公爺有甚麼本事,只不過仗著有個好爸爸,如果我投胎在他娘肚皮裏,一樣的是個沐小公爺。像師父這樣大英雄大豪傑,倘若不得不聽命於他,可把我氣也氣死了。」

  陳近南一生之中,不知聽過了多少恭維諂諛的言語,但這幾句話出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之口,覺得甚是真誠可喜,不由得微微一笑。他可不知韋小寶本性原已十分機伶,而妓院與皇宮兩處,更是天下最虛偽、最奸詐的所在,韋小寶浸身於這兩地之中,其機巧狡獪早已遠勝於尋常大人。陳近南在天地會中,日常相處的均是肝膽相照的豪傑漢子,那想得到這個小弟子言不由衷,十句話中恐怕有五六句就靠不住。他拍拍韋小寶肩頭,微笑道:「小孩子懂得甚麼?你怎知沐家小公爺沒甚麼本事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他派人去皇宮行刺,徒然送了許多手下人的性命,對吳三桂卻絲毫無損,那便是沒本事,可說是大大的笨蛋。」陳近南道:「你怎知對吳三桂絲毫無損?」韋小寶道:「這沐家小公爺用的計策是極笨的。他叫進宮行刺之人,所穿的內衣上縫了『平西王府』的字,所用兵刃上又刻了『平西王府』、或『大明山海關總兵府』的字。韃子又不是笨蛋,自然會想到,如果真是吳三桂的手下,為甚麼會用刻上了字的兵器?」

  陳近南點頭道:「這話倒也不錯。」

  韋小寶又道:「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正在北京,帶了大批珠寶財物向皇帝進貢。吳三桂真要行刺皇帝,不會在這時候。再說,他行刺皇帝幹甚麼?只不過是想起兵造反,自己做皇帝。他一起兵,韃子立刻抓住他兒子殺了,他為甚麼好端端的派兒子來北京送死?」

  陳近南又點頭道:「不錯。」

  其實韋小寶雖然機警,畢竟年紀尚幼,於軍國大事、人情世故所知極為有限,這幾條理由,他是半條也想不出的,恰好康熙曾經跟他說過,便在師父面前裝作是自己見到的事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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