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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


  ▼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

  北京天橋左近,都是賣雜貨、變把戲、江湖閒雜人等聚居的所在。韋小寶還沒走近,只見二十名差役蜂擁而來,兩名捕快帶頭,手拖鐵鍊,鎖拿著五個衣衫襤褸的小販。差役手中舉著七八個麥桿紮成的草把,草把上插滿了冰糖葫蘆。這五個小販顯然都是賣冰糖葫蘆的。

  韋小寶心中一動,閃在一旁,眼見眾差役鎖著五名小販而去,只聽得人叢中有個老者嘆道:「這年頭兒,連賣冰糖葫蘆也犯了天條啦。」

  韋小寶正待詢問,忽聽得咳嗽一聲,有個人挨近身來,弓腰曲背,滿頭白髮,正是「八臂猿猴」徐天川。他向韋小寶使個眼色,轉身便走。韋小寶跟在他後面。

  來到僻靜之處,徐天川道:「韋香主,天大的喜事。」韋小寶微微一笑,心想:「我將吳立身他們救出去的事,你已經知道了。」說道:「那也沒甚麼。」徐天川瞪眼道:「沒甚麼?總舵主到了!」

  韋小寶一驚,道:「我……我師父到了?」徐天川道:「正是,是昨晚到的,要我設法通知韋香主,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會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!」跟師父分別了大半年,功夫一點也沒練,師父一見到,立刻便會查究練功的進境,只有繳一份白卷,那便如何是好?支吾道:「皇帝差我出來辦事,立刻就須回報。我辦完了事,再去見師父罷。」徐天川道:「總舵主吩咐,他在北京不能多耽,請韋香主無論如何馬上去見他老人家。」

  韋小寶見無可推託,只得硬了頭皮,跟著徐天川來到天地會聚會的下處,心想:「早知這樣,這幾天我賴在宮裏不出來啦。師父總不能到宮裏來揪我出去。」還沒進胡同,便見天地會弟兄們散在街邊巷口,給總舵主把風。進屋之後,一道道門也都有人把守。

  來到後廳,只見陳近南居中而坐,正和李力世、關安基、樊綱、玄貞道人、祁彪清等人說話。韋小寶搶上前去,拜伏在地,叫道:「師父,你老人家來啦,可想煞弟子了。」

  陳近南笑道:「好,好,好孩子,大家都很誇獎你呢。」韋小寶站起身來,見師父臉色甚和,放下了一半心,說道:「師父身子安好?」陳近南微笑道:「我很好。你功夫練得怎樣了?有甚麼不明白的地方沒有?」

  韋小寶早在尋思,師父考查武功時拿甚麼話來推搪,師父十分精明,可不容易騙過,只有隨機應變,說道:「不明白的地方多著呢。好容易盼到師父來了,正要請師父指點。」

  陳近南微笑道:「很好,這一次我要為你多耽幾日,好好點撥你一下。」

  正說到這裏,守門的一名弟兄匆匆進來,躬身道:「啟稟總舵主:有人拜山,說是雲南沐王府的沐劍聲和柳大洪。」陳近南大喜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咱們快去迎接。」韋小寶道:「弟子沒換過裝束,不便跟他們相見。」陳近南道:「是,你在後邊等我罷。」

  天地會一行人出去迎客,韋小寶轉到廳後,搬了張椅子坐著。

  過不多時,便聽到柳大洪爽朗的笑聲,說道:「在下生平有個志願,要見一見天下聞名的陳總舵主,今日得如所願,當真喜歡得緊。」陳近南道:「承蒙柳老英雄抬愛,在下愧不敢當。」眾人說著話,走進廳來,分賓主坐下。

  沐劍聲道:「貴會韋香主不在這裏嗎?在下要親口向他道謝。韋香主大恩大德,敝處上下,無不感激。」陳近南還不知原因,奇道:「韋小寶小小孩子,小公爺如此謙光,太抬舉小孩子們了。」只聽一人大聲道:「在下師徒和這劉師姪的性命,都是韋香主救的。韋香主義薄雲天,在下曾向貴會錢師傅說過,貴會如有驅策,姓吳的師徒隨時奉命。」說話的正是「搖頭獅子」吳立身。陳近南不明就裏,問道:「錢兄弟,那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錢老本陪著吳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劍聲的住處,當下便被留住了酒肉款待。然後沐劍聲、柳大洪親自率同眾人,請錢老本帶路,到天地會的下處來道謝,沒料到總舵主駕到,這時聽陳近南問起,便簡略說了經過,說道韋香主有個好朋友在清宮做太監,受了韋香主之託,不顧危險,將失陷在宮裏的吳立身等三人救了出來。

  陳近南一聽,便知甚麼韋香主的好朋友云云,就是韋小寶自己,心下甚喜,笑道:「小公爺、柳老爺子、吳大哥,三位可太客氣了。敝會和沐王府同氣連枝,自己人有難,出手相援,那是理所當然,說得上甚麼感恩報德?那韋小寶是在下的小徒,年幼不懂事,只是於這『義氣』二字,倒還瞧得極重……」說到這裏,心下沉吟:「小寶混在清宮之中,本來十分隱秘,只盼他能刺探到宮中重要機密,以利反清復明大業。既然做了這等大事出來,江湖上遲早都會知道,倘若再向沐王府隱瞞,便顯得不夠朋友了。」

  吳立身道:「我們很想見一見韋香主,親口向他道謝。」

  陳近南笑道:「大家是好朋友,這事雖然干係不小,卻也不能相瞞。混在宮裏當小太監的,就是我那小徒韋小寶自己。小寶,你出來見過眾位前輩。」

  韋小寶在廳壁後應道:「是!」轉身出來,向眾人抱拳行禮。

  沐劍聲、柳大洪、吳立身等一齊站起,大為驚訝。沐劍聲等沒想到韋香主就是小太監;吳立身、敖彪、劉一舟三人沒想到救他們性命的小太監,竟然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。

  韋小寶笑嘻嘻的向吳立身道:「吳老爺子,剛才在皇宮之中,晚輩跟你說的是假名字,你老可別見怪。」吳立身道:「身處險地,自當如此。我先前便曾跟敖彪說,這位小英雄辦事乾淨利落,有擔當,有氣概,實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。韃子宮中,怎會有如此人才?我們都感奇怪。原來是天地會的香主,那……嘿嘿,怪不得,怪不得!」說著翹起了大拇指,不住搖頭,滿臉讚嘆欽佩之色。

  「搖頭獅子」吳立身是柳大洪的師弟,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。陳近南聽他這等稱讚自己徒弟,心中大喜,笑道:「吳兄可別太誇獎了,寵壞了小孩子。」

  柳大洪仰起頭來,哈哈大笑,說道:「陳總舵主,你一人可佔盡了武林中的便宜。武功這等了得,聲名如此響亮,手創的天地會這般興旺,連收的徒兒,也是這麼給你增光。」陳近南拱手道:「柳老爺子這話,可連我也寵壞了。」柳大洪道:「陳總舵主,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,沒有幾個。你的丰采為人,教我打從心底裏佩服出來。日後趕跑了韃子,咱們朱五太子登了龍庭,這宰相嘛,非請你來當不可。」

  陳近南微微一笑道:「在下無德無能,怎敢居這高位?」

  祁彪清插口道:「柳老爺子,將來趕跑了韃子,朱三太子登極為帝,中興大明,這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職位,大夥兒一定請你老人家來當的。」柳大洪圓睜雙眼,道:「你……你說甚麼?甚麼朱三太子?」祁彪清道:「隆武天子殉國,留下的朱三太子,行宮眼下設在台灣。他日還我河山,朱三太子自然正位為君。」

  柳大洪霍地站起,厲聲道:「天地會這次救了我師弟和徒弟,我們很承你們的情,可是大明天子的正統,卻半點也錯忽不得。祁老弟,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。永曆天子乃是大明正統,天下皆知,你可不得胡說。」

  陳近南道:「柳老爺子請勿動怒,咱們眼前大事,乃是聯絡江湖豪傑,共反滿清,至於將來到底是朱三太子還是朱五太子做皇帝,說來還早得很,不用先傷了自己人和氣。大明帝系的正統誰屬,自然是大事,可也不是咱們做臣子的一時三刻所能爭得明白。來來來,擺上酒來,大夥兒先喝個痛快。只要大家齊心協力,將韃子殺光了,甚麼事不能慢慢商量?」

  沐劍聲搖頭道:「陳總舵主這話可不對了!名不正則言不順,言不順則事不成。我們保朱五太子,決不是貪圖甚麼榮華富貴。陳總舵主只要明白天命所歸,向朱五太子盡忠,我們沐王府上下,盡歸陳總舵主驅策,不敢有違。」

  陳近南微笑搖頭,說道:「天無二日,民無二主。朱三太子好端端在台灣。台灣數十萬軍民,天地會十數萬弟兄,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。」

  柳大洪雙眼一瞪,大聲道:「陳總舵主說甚麼數十萬軍民,十數萬弟兄,難道想倚多為勝嗎?可是天下千千萬萬百姓,都知道永曆天子在緬甸殉國,是大明最後的一位皇帝。咱們不立永曆天子的子孫,又怎對得起這位受盡了千辛萬苦、終於死於非命的大明天子?」他本來聲若洪鐘,這一大聲說話,更是震耳欲聾,但說到後來,心頭酸楚,話聲竟然嘶啞。

  陳近南這次來到北京,原是得悉徐天川為了唐王、桂王正統誰屬之事,與沐王府白氏兄弟起了爭執,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。他一心以反清復明大業為重,倘若韃子尚未打跑,自己夥裏先爭鬥個不亦樂乎,反清大事必定障礙重重。是以他得訊之後,星夜從河南趕到京城,只盼能以極度忍讓,取得沐王府的原宥。到北京後一問,局面遠比所預料的為佳,天地會在京人眾由韋小寶率領,已和沐王府的首腦會過面,雙方並未破臉,頗有轉圜餘地,待知韋小寶又救了吳立身等三人,則徐天川誤殺白寒松之事定可揭過無疑。不料祁彪清和柳大洪提到唐桂之爭,情勢又漸趨劍拔弩張。眼見柳大洪說到永曆帝殉國之事,老淚涔涔而下,不由得心中一酸,說道:「永曆陛下殉國,天人共憤。古人言道:『楚雖三戶,亡秦必楚。』何況我漢人多過了韃子百倍?韃子勢力雖大,我大漢子孫只須萬眾一心,何愁不能驅除胡虜,還我河山。沐小公爺、柳老爺子,咱們大仇未報,豈可自己先起爭執?今日之計,咱們須當同心合力,殺了吳三桂那廝,為永曆陛下報仇,為沐老公爺報仇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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