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鹿鼎記 | 上頁 下頁
六〇


  青木堂是後五堂之長,在天地會十堂之中,排列第六。韋小寶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,赤火堂等堂香主有白鬚垂胸,反而坐在他的下首。李力世、關安基等都退在廳外,廳上便只陳近南等十一人,乃是天地會中第一級的首腦。

  陳近南指著居中的一張空椅,道:「這是朱三太子的座位。」指著其側的一張空椅,道:「這是台灣鄭王爺的座位。鄭王爺便是國姓爺的公子,現今襲爵為延平郡王。咱們天地會集議,朱三太子和鄭王爺倘若不到,總是空了座位。」這幾句話自是解釋給韋小寶聽的。他繼續說道:「眾位兄弟,請先說說各省的情形。」

  那前五房中,長房蓮花堂該管福建,二房洪順堂該管廣東,三房家后堂該管廣西,四房參太堂該管湖南、湖北,五房宏化堂該管浙江。後五房中,長房青木堂該管江蘇,二房赤火堂該管貴州,三房西金堂該管四川,四房玄水堂該管雲南,五房黃土堂該管中州河南。天地會為鄭成功舊部所組成,主力在福建,因此蓮花堂為長房,實力最強,其次為兩廣、兩湖,更其次為浙江、江蘇。(按:天地會中確有前五房、後五房十堂,蔡德忠、方大洪、馬超興等人歷史上確有其人,各堂該管之地區亦大致如史書所載。此後為便於小說之敘述描寫,有所更改,不再說明。)

  當下蔡德忠首先敘述福建的天地會會務,跟著方大洪述說廣東會務。韋小寶聽了一會,一來不懂,二來絲毫不感興趣,到後來聽而不聞,心中自行想像賭錢玩耍之事。

  輪到青木堂香主述說時,陳近南說道:「青木堂本來是在江南江寧、蘇州一帶跟韃子周旋,後來尹兄弟把香堂移到了江北徐州,逐步進入山東、直隸,一直伸展到韃子的京城,只可惜尹兄弟命喪鰲拜之手,青木堂元氣大傷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日前眾兄弟奮勇攻入康親王府,機緣巧合,小寶手刃鰲拜,為尹兄弟報了大仇,青木堂這件事,幹得轟轟烈烈,可叫韃子心驚肉跳。只不過這麼一來,韃子自然加緊提防,咱們今後行事,可也得加倍小心才是。」眾人齊聲稱是。

  此後赤火堂、西金堂兩堂香主分別述說貴州、四川兩省情狀,韋小寶聽得忍不住要打呵欠,急忙伸手掩住了嘴巴。

  待得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說起雲南會務時,他神情激昂,不斷咒罵,韋小寶才留上了神,只聽他道:「吳三桂那大漢奸處處跟咱們作對,從去年到今年,還沒滿十個月,會中兄弟前前後後已有七十九個死在這王八蛋手裏。他媽巴羔子的,老子跟這狗賊不共戴天。屬下數次派人去行刺,可是這漢奸身邊能人甚多,接連行刺三次,都失了手……」他指指自己掛在頭頸中的左臂,說道:「上個月這一次,他奶奶的,老子還折斷了一條手臂,這大漢奸作惡多端,終有一日,要全家給咱們天地會斬成肉醬。」

  一說到吳三桂,人人氣憤填膺。韋小寶在揚州之時,也早聽人說吳三桂引清兵入關,奪了漢人的天下。韃子兵在揚州姦淫燒殺,最大的罪魁禍首便是吳三桂。這人幫滿清打天下,官封平西王,永鎮雲南,韋小寶聽人提到吳三桂三字之時,無不咬牙切齒,恨之入骨。這林香主如此破口大罵,韋小寶倒也不以為奇。林永超一罵開了頭,其餘八位香主跟著也罵了起來。他們本來都是軍人,近年來混跡江湖,粗口原是說慣了,只不過在總舵主面前,大家盡力收斂而已,此時一罵上了,誰也不再客氣。韋小寶大喜,一聽到這些污言穢語,登時如魚得水,忍不住插口也罵。說到罵人,韋小寶和這九位香主相比,頗有精粗之別,他一句句轉彎抹角、狠毒刻薄,九位香主只不過胡罵一氣,相形之下,不免見絀。

  陳近南搖手道:「夠了,夠了!天下千千萬萬人在罵吳三桂,可是這廝還是好好做他的平西王。罵是罵他不死了,行刺也不是辦法。」

  宏化堂香主李式開矮小瘦削,說話很輕,罵人也不多,這時說道:「依屬下之見,就算咱們大舉入滇,將吳三桂殺了,於大局也無多大好處。韃子另派總督、巡撫,雲南老百姓一般的翻不了身。吳三桂這漢奸罪孽深重,若是一刀殺了,未免太也便宜了他。」陳近南點頭道:「此言甚是有理,卻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見?」李式開道:「這件事甚為重大,大夥兒須從長計議。屬下也想不出甚麼好法子。還是聽從總舵主的指點。」

  陳近南道:「『此事重大,須當從長計議。』李兄弟這一句話,便是高見了。常言道得好:一人計短,二人計長。咱們十個人,不,十一個人,靜下來細細想想,主意兒就更加多了。咱們殺吳三桂,不但為天地會被他害死的眾位兄弟報仇,也是為天下千千萬萬漢人同胞報仇。此事我籌思已久,吳三桂那廝在雲南根深蒂固,勢力龐大,單是天地會一會之力,只怕扳他不倒。」

  林永超大聲道:「拚著千刀萬剮,也要扳他一扳。」蔡德忠道:「你早已扳過了,吳三桂沒扳倒,卻扳斷了自己一隻手。」林永超怒道:「你恥笑我不成?」蔡德忠自知失言,陪笑道:「我是講笑話,林兄弟別生氣。」

  陳近南見林永超兀自憤憤不平,溫言慰道:「林賢弟,誅殺吳三桂,乃是普天下英雄好漢人人夢寐以求的大事,怎能要林賢弟與玄水堂單獨挑起這副重擔?就算天地會數萬兄弟齊心合力,也未必能動得了他手。」林永超道:「總舵主說得是。」這才平了氣。

  陳近南道:「我看要辦成這件大事,咱們須得聯絡江湖上各門各派,各幫各會,共謀大舉。吳三桂這廝在雲南有幾萬精兵,麾下雄兵猛將,非同小可。單是要殺他一人,未必十分為難,但要誅他全家,殺盡他手下助紂為虐的一眾大大小小漢奸惡賊,卻非我天地會一會之力能夠辦到。」

  林永超拍腿大叫:「是極,是極!我天地會兄弟已給吳三桂殺了這許多,單殺這賊子一人,如何抵得了命?」

  眾人想到誅滅吳三桂全家及手下眾惡,都是十分興奮,但過不多時,大家面面相覷,心中均想:「這件事當真甚難。」

  蔡德忠道:「少林、武當兩派人多勢眾,武功又高,那是一定要聯絡的。」

  黃土堂香主姚必達躊躇道:「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,在武林中聲望自是極高,不過他向來十分老成持重,不肯得罪官府。這幾年來,更定下一條規矩,連俗家子弟也不許輕易出寺下山,生怕惹禍生事。要聯絡少林派,這中間恐怕有很多難處。」

  該管湖廣地面的參太堂香主胡德第點頭道:「武當派也差不多。真武觀觀主雲雁道人和師兄雲鶴道人失和已久,兩人儘是勾心鬥角,互相找對方門下的岔兒。殺吳三桂這等冒險勾當,就怕……就怕……」他沒再說下去,但誰都明白,多半雲雁、雲鶴二人都不會願幹。

  林永超道:「倘若約不到少林、武當,咱們只好自己來幹了。」陳近南道:「那不用性急,武林之中,也並非只有少林、武當兩派。」各人紛紛議論,有的說峨嵋或許願幹,有的說丐幫中有不少好手入了天地會,必願與天地會聯手,去誅殺這大漢奸。

  陳近南聽各人說了良久,道:「若不是十拿十穩,咱們可千萬不能向人家提出。」方大洪道:「這個自然,沒的人家不願幹,碰一鼻子灰不算,也傷了我天地會的臉面。」陳近南道:「失面子還不緊,風聲洩漏出去,給吳三桂那廝加意提防,可更棘手了。」李式開道:「為了穩重起見,若要向那一個門派幫會提出,須得先經總舵主點頭,別的人可不能隨便拿主意。」眾人都道:「正該如此。」

  各人又商議了一會。陳近南道:「此刻還不能擬下確定的方策。三個月後,大家在湖南長沙再聚。小寶,你仍回到宮中,青木堂的事務,暫且由李力世、關安基兩位代理。長沙之會,你不用來了。」

  韋小寶應道:「是。」心道:「這不是擺明了過河拆橋麼?」

  ***

  眾香主散後,陳近南拉了韋小寶的手,回到廂房之中,說道:「北京天橋有一個賣膏藥的老頭兒,姓徐。別人賣膏藥的旗子上,膏藥都是黑色的,這徐老兒的膏藥卻是一半紅、一半青。你有要事跟我聯絡,到天橋去找徐老兒便是。你問他:『有沒去清惡毒、使盲眼復明的清毒復明膏藥?』他說:『有是有,價錢太貴,要三兩黃金、三兩白銀。』你說:『五兩黃金、五兩白銀賣不賣?』他便知道你是誰了。」

  韋小寶大感有趣,笑道:「人家討價三兩,你卻還價五兩,天下那有這樣的事?」

  陳近南微笑道:「這是唯恐誤打誤撞,真有人向他去買『清毒復明膏藥』。他一聽你還價黃金五兩、白銀五兩,便問:『為甚麼價錢這樣貴?』你說:『不貴,不貴,只要當真復得了明,便給你做牛做馬,也是不貴。』他便說:『地振高岡,一派溪山千古秀。』你說:『門朝大海,三河合水萬年流。』他又問:『紅花亭畔那一堂?』你說:『青木堂。』他問:『堂上燒幾炷香?』你說:『五炷香!』燒五炷香便是香主。他是本會青木堂的兄弟,屬你該管。你有甚麼事,可以交他辦。」

  韋小寶一一記在心中。陳近南又將那副對子說了兩遍,和韋小寶演習一遍,一字無訛。陳近南又道:「這徐老頭雖歸你管,武功卻甚了得,你對他不可無禮。」韋小寶答應了。

  陳近南道:「小寶,咱們大鬧康親王府,韃子一定偵騎四出,咱們在這裏不能久留。今日你就回宮去,跟人說是給一幫強人擄了去,你夜裏用計殺了看守的強人,逃回宮來。如有人要你領兵來捉拿,你可以帶兵到這裏來,我們把鰲拜的屍身和首級埋在後面菜園裏,你領人來掘了去,就沒人懷疑。」韋小寶道:「大夥當然都不在這裏了,是不是?」陳近南道:「你一走之後,大夥兒便散,不用擔心。三天之後,我到北京城裏來傳你武功。你到東城甜水井胡同來,胡同口有兄弟們等著,自會帶你進來見我。」韋小寶應道:「是。」

  陳近南輕輕撫摸他頭,溫言道:「你這就去罷!」

  韋小寶當下進去和茅十八道別。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會,做了香主,問長問短,極是關心。韋小寶也不說穿。這時他被奪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。陳近南命人替他備了坐騎,親自送出門外。李力世、關安基、玄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弟,更直送到三里之外。

  韋小寶問明路徑,催馬馳回北京城,進宮時已是傍晚,即去叩見皇帝。

  ***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