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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▼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

  韋小寶次晨起身,胸口隱隱作痛,又覺周身乏力,自知是昨晚給海老公打了一掌、踢了一腳之故,支撐著站起身來,但見胸口一大片血污,便除下長袍,浸到水缸中搓了幾搓,突然之間,袍上碎布片片脫落。他吃了一驚,將袍子提出水缸,只見胸口衣襟上有兩個大洞,一個是手掌之形,一個是腳底之形。他大為驚奇:「這……搞的是甚麼鬼?」一想到「鬼」字,登時全身寒毛直豎。

  第一個念頭便是:「老烏龜的鬼魂出現,在我袍子上弄了這兩個洞。」又想:「老烏龜的鬼不知是瞎眼的,還是瞧得見人的?」盲人死了之後,變成的鬼是否仍然眼盲,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即過,沒再想下去,提著那件袍子怔怔出神,突然間恍然大悟:「不是鬼!昨晚老烏龜在我胸口打了一掌,踢了一腳,這兩個洞是給他打出來的。哈哈,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錯,只吐了幾口血,也沒甚麼大事。唉,不知可受了內傷沒有?老烏龜有隻藥箱,看有甚麼傷藥,還是吃一些為妙。」

  海老公既死,他所有的物品,韋小寶自然老實不客氣的都據為己有,大模大樣的咳嗽一聲,將那口箱子打了開來,取出藥箱。藥箱中一瓶瓶、一包包、丸散甚多,瓶子上紙包上也寫得有字,可是他識不了幾個字,又怎分辨得出那一包是傷藥,那一瓶是毒藥?其中有一瓶黃色藥粉,卻是觸目驚心,認得是當日化去小桂子屍體的「化屍粉」,只須在屍體傷口中彈上一些,過不多時,整具屍體連著衣服鞋襪,都化為一灘黃水,這瓶藥粉自然碰也不敢碰。再想起只因自己加了藥粉的份量,海老公就此雙目失明,說甚麼也不敢隨便服藥,好在胸口也不甚疼痛,自言自語:「他媽的,老子武功了得,不服藥還不是很好?」

  當下合上藥箱,再看箱子其餘物件,都是些舊衣舊書之類,此外有二百多兩銀子,這些銀子他自己毫不重視,別說索額圖答應了要給他四十五萬兩銀子,就是去跟溫有道他們擲擲骰子,幾百兩銀子也就輕而易舉地贏了來。

  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長袍來披上,看到身上那件輕軟的黑色背心,不覺一怔:「老烏龜在我袍上打出兩個大洞,這件衣服怎地半點也沒破?這是從鰲拜藏寶庫中尋出來的,如果不是寶衣,鰲拜怎會放在藏寶庫中?」轉念一想:「老烏龜打我不死、踢我不爛,說不定不是韋小寶武功了得,而是靠了鰲拜的寶衣救命。索大哥當日勸我穿上,倒大有先見之明,而我穿上之後不除下來,先見之明,倒也不小。」

  正在自嗚得意,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:「桂公公,大喜,大喜!快開門。」韋小寶一面扣衣鈕,一面開門,問道:「甚麼喜事?」

  門外站著四名太監,一齊向韋小寶躬身請安,齊聲道:「恭喜桂公公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大清早的,這麼客氣幹甚麼啊?」一名四十來歲的太監笑道:「剛才太后頒下懿旨去內務府,因海大富海公公得病身亡,尚膳司副總管太監的職司,就由桂公公升任。」另一名太監笑道:「我們沒等內務府大臣轉達恩旨,就巴巴的趕來向你道喜,今後桂公公統理尚膳司,那真是太好了!」

  韋小寶做太監升級,也不覺得有甚麼了不起,但想:「太后升我的級,是叫我對昨晚之事不可洩漏半點風聲。其實就是不升我,老子可也不敢多口,腦袋搬了家,嘴巴也沒有了,還能多口嗎?不過太后既然提拔我,總不會殺我了,倒大可放心。」想到此節,登時眉開眼笑,取出銀票,每人送了五十兩報信費。

  一名太監道:「咱們宮裏,可從來沒一位副總管像你桂公公這般年輕的。宮裏總管太監十四位,副總管太監八位,頂兒尖兒的人物,一古腦兒就只二十二位。本來連三十歲以下的也沒有。桂公公今天一升,明兒就和張總管、王總管他們平起平坐,可真了不起!」另一人道:「大夥兒就只知桂公公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,想不到太后對你也這般看重,只怕不到半年,便升做總管了。以後可得對兄弟們多多提拔!」

  韋小寶哈哈大笑,道:「都是自己人、好兄弟,還說甚麼提拔不提拔?那是太后和皇上恩典,老……老……我桂小寶又有甚麼功勞?」他硬生生將「老子」二字嚥入口中了,好不辛苦,又道:「來來來,大夥兒到屋中坐坐,喝一杯茶!」

  那中年太監道:「太后的恩旨,內務府總得下午才能傳來。大夥兒公請桂公公去喝上一杯,慶賀公公飛黃騰達,連升二級。桂公公,你現下是五品的官兒,那可不小啊。」其餘三人跟著起鬨,定要拉韋小寶去喝酒。韋小寶雖然近日受人奉承已慣,但馬屁之來,畢竟聽著受用,當即鎖上了門,笑嘻嘻的跟著四人去喝酒。

  四人之中,兩個是太后身邊的近侍,奉太后之命去內務府傳旨,最先得到消息。其餘二人是尚膳監的太監,一個管採辦糧食,一個管選購菜餚,最是宮中的肥缺。二人一早聽到海大富病死消息,立即守在內務府門外,寸步不離,要知道何人接替海大富的遺缺,立即趕去打點,以便保全職位。四人將韋小寶請到御廚房中,恭恭敬敬的請他坐在中間首席。御廚知道這個小孩兒打從明天起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司,自是打起全副精神,烹調精美菜餚,只怕便是太后和皇帝,平時也吃不到這般好菜。

  韋小寶不會喝酒,順口跟他們胡說八道。一名太監嘆道:「海公公為人是挺好,可惜身子總是不成,又瞎了眼睛,這幾年來雖說管尚膳監的事,但一個月之中,難得有一兩天到御廚房來。」另一名太監道:「幸得大夥兒忠心辦事,倒也沒出甚麼岔子。」又一名太監道:「海老公是先帝爺喜歡的老臣子,倘若不是靠了老主子的舊恩典,尚膳監的差使早派了別人啦。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后寵幸,那可大不相同啦。咱們大樹底下好遮蔭,辦起事來可就方便得多了。」先一人道:「聽說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啊,海公公咳嗽起來,常常氣也喘不過來。」

  服侍太后的太監道:「今天清早,御醫李太醫來奏報太后,說海公公患的是癆病入骨,風濕入心,多年老病發作,再也治不好了。生怕癆病傳給人,一早就將他屍體火化了。太后嘆了好一會兒氣,連說:『可惜,可惜,海大富這人,倒是挺老實的!』」

  韋小寶又驚又喜,知道侍衛、御醫、太監們都怕擔代干係,將海老公被殺身亡之事隱瞞不報,正好迎合了太后心意。韋小寶心想:「甚麼癆病入骨,風濕入心?老烏龜尖刀入腹,利劍穿心,那才是真的。」

  喝了一會酒,尚膳監兩名太監漸漸提到,做太監的生活清苦,全仗撈些油水,請韋小寶不可像海老公那麼固執,一切事情要辦得圓通些。韋小寶有些明白,有些不明白,只是唯唯否否。吃完酒後,兩名太監將一個小包塞在他懷裏,回房打開來一看,原來是兩張銀票,每張一千兩。這「一千兩」三字,他倒是認得的,心想:「還沒上任,先收二千,油水倒挺不錯啊!」

  ***

  申牌時分,康熙派人來傳他到上書房去,笑容滿面的道:「小桂子,太后說你昨晚又立了大功,要升你的級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我早知道啦!」立即裝出驚喜交集之狀,跪下磕頭,說道:「奴才也沒甚麼功勞,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。」

  康熙道:「太后說,昨晚有幾名太監在花園中打架,驚吵太后,你過去趕開了,處理得很得當。你小小年紀,倒識大體。」韋小寶站起身來,說道:「識大體嗎,也不見得。不過我知道,有些事情聽了該當牢牢記住,有些事情,應該立刻忘得乾乾淨淨,永遠不可提起。太監們打架,說的話挺難聽,自然誰也不可多提。」

  康熙點點頭,笑吟吟的道:「小桂子,咱二人年紀雖然不大,可得做幾件大事出來,別讓大臣們瞧小了,說咱們不懂事。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。只要皇上定下計策,有甚麼事,交給奴才去辦便是。」康熙道:「很好!鰲拜那廝,作亂犯上。我雖饒了他不殺,可是這人黨羽眾多,只怕死灰復燃,造起反來,那可大大的不妙。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!」

  康熙道:「我早知鰲拜這廝倔強,因此沒叫送入刑部天牢囚禁,免得他胡言亂語,一直關在康親王府裏。剛才康親王來奏,說那廝整日大叫大嚷,口出不遜的言語。」說到這裏,放低了聲音,道:「這廝說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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