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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太后卻道:「且慢!海大富,你上那裏去?」海老公道:「奴才已將一切都稟明了太后,那就回去等死。」太后道:「他交給你的事,你也不辦了?」海老公道:「奴才心有餘而力不足,況且也沒這天大的膽子,作亂犯上。」太后嘿嘿一笑,道:「你倒很識時務,也不枉了侍候我們這幾年。」海老公道:「是,是!多謝太后的恩典。這些冤沉海底之事,也只有等皇上年紀大了,再來昭雪。」他咳嗽兩聲,說道:「皇上拿辦鰲拜,手段英明得很。皇上親生之母為人所害,這件事也用不了等多少時候,皇上定會辦理,只可惜……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時候,等不到啦。」

  太后走上幾步,喝道:「海大富,你轉來。」海老公道:「是,太后有甚麼吩咐?」太后厲聲道:「你剛才跟我胡說八道,這些……這些荒謬不堪的言語,已……已都跟皇上說過了?」語音發顫,顯得極是激動。海老公道:「奴才明日一早,就去稟告皇上,但是……但是今晚迫不及待,先來稟告太后。」太后道:「很好,很好!」

  ***

  突然間一聲勁風響起,跟著蓬蓬兩聲巨響。韋小寶吃了一驚,忍不住探頭張望,只見太后正繞著海老公的溜溜轉動,身法奇快,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擊去。海老公端然凝立,還掌抵禦。韋小寶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:「怎麼太后跟老烏龜打了起來?原來太后也會武功。」

  太后每一掌擊出,便是呼的一聲響,足見掌上勁力極是厲害。海老公雙足不動,隨掌迎擊,拍出的掌力無聲無響。相鬥良久,太后始終奈何他不得。突然間太后身子飛起,雙掌從半空中壓擊下來。海老公左掌翻轉,向上迎擊,右掌卻向太后腹上拍去。拍的一聲響,掌力相交,太后向後直飛出去。海老公一個踉蹌,身子幌了幾下,終於拿樁站住。

  太后厲聲喝道:「好奴才,你……你……裝神弄鬼,以少林……少林……少林派武功教小桂子,原來自己是崆峒派的。」

  海老公喘息道:「不敢,大家彼此彼此!太后以武當派武功教給皇上,想誘奴才上當。不過……不過那『化骨綿掌』是蛇島的功夫,奴才幾年前就已知道了。」

  韋小寶略一凝思,已然明白,心道:「他奶奶的,老烏龜奸猾得緊,他教我甚麼『大擒拿手』,甚麼『大慈大悲千葉手』,都是少林派武功,好讓太后以為他是少林派的,其實卻是辣塊媽媽的崆峒派。只可惜太后的假武當派『八卦遊龍掌』,卻瞞不了老烏龜。」又想:「原來皇上的武功,都是太后教的。」

  突然間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心道:「啊喲,不好!太后會使『化骨綿掌』,難道……難道……那四個人都是太后害的?啊喲!別的倒也罷了,皇帝的親生母親也是為她所殺,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說,豈不是一場滔天大禍!皇上如果殺不了太后,太后非殺皇上不可,那……那怎麼辦?」唯一的念頭便是拔腿就跑,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,然後去通知皇帝,叫他千萬小心。可是他嚇得全身酸軟,拚命想逃,一雙腳恰好似釘住了在地下,半分動彈不得。

  只聽得太后說道:「事已如此,難道你還想活過今晚麼?」海老公道:「太后儘管去召喚侍衛到來。來的人越多越好,奴才便可將種種情由,說給眾人聽聽,總有一個人會將真相傳入皇上耳中。」太后冷笑道:「哼,你倒打的如意算盤。」她說話聲音甚是緩慢,不住調勻呼吸。海老公道:「太后保重聖體,別岔了經脈。」太后道:「你倒好心!」

  海老公的武功本來高過太后,雙眼既盲之後,便非敵手了。但他於數年之前,已從仵作口中查知,殺害董鄂妃和貞妃之人使的是「化骨綿掌」,這是遼東海外蛇島島主獨門秘傳的陰毒功夫。其時他不知兇手是誰,便即干冒奇險,暗練一項專門對付「化骨綿掌」的武功,雖然大傷身體,功夫卻已練成。

  後來韋小寶和康熙皇帝練武,海老公推測,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殺害董鄂妃、孝康皇后諸人的兇手,日後勢將有一場大戰。他明知韋小寶害死了小桂子,又毒瞎了自己雙目,卻冒充小桂子來陪伴自己,心想這小孩子小小年紀,與自己素不相識,必是受人指使而來,多方以言語誘騙,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誰,主使者自然多半便是兇手。可是韋小寶本來無人指使,並無底細可露,否則他再精乖十倍,畢竟年輕識淺,如何不給海老公套問出來?

  海老公查問雖無結果,卻就此將計就計,教他武功,所教的武功卻又錯漏百出,好讓對方認定自己是少林派的,武功卻是平平。此刻動上了手,太后果然吃了大虧。

  太后在半年之前,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,海老公卻知她武當派武功是假裝的。兩人眼睛一明一盲,於對方武學派別的判斷,卻剛剛相反,海老公料敵甚明,太后卻一起始就料錯了。那也不是太后見識較差,只是海老公從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,太后卻自始至終給蒙在鼓裏。再者,海大富心中,早以「教皇帝武功之人」為死敵,太后卻直至此刻,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,否則的話,早就下旨令侍衛將他處死,也用不著自己動手。

  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,務須激得對方出手攻擊,方能以逸待勞,於數招之間便即取勝。適才說了半天,太后一直不露口風,不知害死董鄂妃、孝康皇后等人的到底是誰。「化骨綿掌」是陰邪狠毒的旁門功夫,按常理想來,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苦功不能練成。太后博爾濟吉特氏是科爾沁貝勒綽爾濟之女,家世親貴無比,數世為后,累代大官,她在做閨女之時,便要出府門一步,也是千難萬難,從小不知有多少奶媽丫鬟侍候,如何能去偏僻凶險的蛇島,學這等旁門功夫?她就算要學武功,也必是學些八段錦、五禽戲之類增強體魄的粗淺功夫,說甚麼也不會學這「化骨綿掌」。多半她身畔親信的太監、宮女之中,有這麼一個武功好手,只盼太后吩咐此人出手。那知道自己一提到要去稟報皇帝,太后心中發急,不及細思,登時出手相攻。這一來,太后不但招認殺害四人乃是自己下手,而三掌一對,便已受了極重內傷。海老公苦心孤詣的籌畫數年,一旦見功,不由得心下大慰。

  太后受傷不輕,幾次調勻呼吸,都不濟事,緩緩的道:「海大富,你愛瞎造謠言,儘管胡說去。皇上年紀雖小,頭腦可清楚得很,瞧他是聽你的,還是聽我的話。」

  海老公道:「皇上初時自然不信奴才,多半還會下旨立時將奴才殺了。可是過得幾年,他會細細想的,他會越想越明白。太后,你這一族世代尊榮,太宗和主子的皇后,都出自你府上。就可惜這一場榮華富貴,在康熙這一朝中便完結了。」

  太后哼了一聲,冷冷的道:「好得很,好得很!」

  海老公又道:「主子吩咐奴才,一查到兇手,不管他是甚麼人,立時就殺了。可惜奴才武功低微,不是太后對手,只好出此下策,去啟奏皇上。」說著向外緩緩走去。

  太后暗暗運氣,正待飛身進擊,突然間微風閃動,海老公陡然間欺身而近,雙掌猛拍過來。

  海老公奉了順治之命,要將害死董鄂妃的兇手處死,他決意要辦成這件大事,甚麼啟奏皇上云云,只不過意在擾亂太后的神智,讓她心意煩燥,難以屏息凝氣,便可施展雷霆萬鈞的一擊。這一掌雖無聲無息,卻是畢生功力之所聚。適才他傾聽太后說話,已將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數寸,一掌拍出,直取太后胸口要穴。

  太后沒防到他來得如此之快,閃身欲避,只要以快步移動身形數次,這惡監是個瞎子,便無法得知自己處身所在,其時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,他除了隨掌抵禦之外,更無反擊之能。那知道身形甫動,海老公的掌力中宮直進,逼得她自己幾乎氣也喘不過來,只得右掌運力拍出。她原擬交了這掌之後,立即移步,但海老公掌力上有股極大黏力,竟然無法移身,只得右掌加催掌力,和他比拚內勁。

  海老公發覺對方內力源源送來,心下暗喜,自己瞎了雙目,倘若與對方遊鬥,那是處於極不利之境,但比拚內力卻和眼明眼盲無關。太后一上來便受了傷,氣息已岔,非一時三刻之間能夠復元,這等比拚內力,定要教她精力耗竭、軟癱而死。當下左掌陰力,右掌陽力,拚得片刻,陰陽之力漸漸倒轉,變成左掌陽力,右掌陰力。

  在韋小寶看來,不過是太后一隻手掌和海老公兩隻手掌相抵,並無絲毫凶險。那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,緩緩轉動,猶如磨粉,正在將太后的內力一點一滴的磨去。

  韋小寶躲在假山之後,怕給太后發覺,偶然探頭偷看一眼,立即縮頭回去,驀地裏眼前白光一閃,忙又探頭出去,只見二人仍是三掌相抵,太后左手中卻已多了一柄短兵刃,正在向海老公腹上刺去,登時大喜,暗暗喝采:「妙極,妙極!老烏龜這一下子,非他媽的歸天不可。」

  原來太后察覺到對方掌力怪異,左手輕輕從懷中摸出一柄白金點鋼蛾眉刺,極慢極慢的向外遞出,刺尖漸漸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。可是蛾眉刺遞到相距對方小腹尺許之處,便再也遞不過去。卻是海老公雙掌上所發的「陰陽磨」勁力越催越快,太后的單掌已然抵敵不住,只覺得右掌漸漸酸軟無力,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。

  她本想將蛾眉刺緩緩刺出,不帶起半點風聲,敵人就無法察覺,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已萬難支持,再也顧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覺,左手運勁,只盼將蛾眉刺倏地刺將過去。那知便這麼瞬息俄延,右手竟然已無法前送半寸。靜夜之中,只聽得嗒嗒輕響,卻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斷截處鮮血不斷流出,掉在地下。海老公越是使輕催逼內力,鮮血湧出越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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