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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只聽太后說道:「你剛才說,他到了五台山上,那……那可是真的?」海老公道:「奴才沒說有誰到了五台山上。奴才只說,五台山上,有一個人恐怕是太后很關心的。」太后頓了一頓,道:「好,就算你是這樣說。他……他……那個人……在五台山幹甚麼?是在廟裏麼?」她本來說話極是鎮靜,但自從聽得海老公說到五台山上有一個人之後,就氣急敗壞,似乎心神大亂。海老公道:「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涼寺中。」

  太后舒了口氣,說道:「謝天謝地,我終於……終於知道了他……他的下落……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」連說了三個「他」字,再也接不下口去,聲音顫抖得十分厲害。

  韋小寶好生奇怪:「那個人是誰?為甚麼太后對他這樣關心?」不禁又擔憂起來:「難道是太后的父親、兄弟,又或許是她的老姘頭?對了,一定是老姘頭,如果是父親、兄弟,那也不是甚麼機密大事,何必怕別人聽見?老烏龜抓住了她的把柄,倘若定要她殺我,太后怕了老烏龜,說不定只好聽他的,這可有點兒不大妙。幸虧老子在這裏聽到了,老婊子如果膽敢殺我,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來,我去跟皇上說,大夥兒鬧個一拍兩散。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漢。」

  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,膽敢罵皇太后為「老婊子」的,諒必寥寥無幾,就算只在肚裏暗罵,也不會很多。韋小寶無所忌憚,就算是他自己母親,打得他狠了,也會「爛婊子,臭婊子」的亂叫亂罵。好在他母親本來就是婊子,妓院中人人污言穢語,習以為常,聽了也不如何生氣,只不過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,而口中也是「小雜種、小王八蛋」的對罵一場而已。

  只聽皇太后喘氣很急,隔了半晌,問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在清涼寺幹甚麼?」海老公道:「太后真的想知道?」皇太后道:「那還用多問?我自然想知道。」海老公說道:「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。」太后「啊」的一聲,氣息更加急了,問道:「他……他真的出了家?你……你沒騙我?」海老公道:「奴才不敢欺騙太后,也不用欺騙太后。」太后「哼」的一聲,道:「他就這樣忍心,一心一意,只……只是想念那……那狐媚子,把國家社稷、祖宗百戰而創的基業……都拋到了腦後,我們母子,他……他更不放在心上了。」

  韋小寶越聽越奇,心想:「甚麼國家社稷,祖宗的基業?老烏龜又叫那人作『主子』,那麼這人……這人難道不是太后的老姘頭?」

  海老公冷冷的道:「主子瞧破了世情,已然大徹大悟。萬里江山,兒女親情,主子說都已如過眼浮雲,全都不再掛懷。」

  太后怒道:「他為甚麼早不出家,遲不出家,卻等那……那狐媚子死了,他才出家?國家朝廷,祖宗妻兒,一古腦兒加起來,在他心中,也還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寒毛。我……我……早知他……他是為了那狐媚子,這才突然出走。哼,他既然走了,何必又要叫你來通知我?」她越說越怒,聲音尖銳,漸漸響了起來。

  韋小寶說不出的害怕,隱隱覺得,他二人所說的那個人和那件事,實是非同小可。

  海老公道:「主子千叮萬囑,命奴才說甚麼也不可洩漏風聲,千萬不能讓太后和皇上得知。主子說道:皇上登基,天下太平,四海無事,他也放心了。」

  太后厲聲道:「那為甚麼你又跟我說?我本來就不想知道,不要知道。他心中就只牽記那狐媚子一個,他兒子登基不登基,天下太平不太平,他又有甚麼放心不放心了?」

  韋小寶聽到此處,心下大奇:「他們所說的難道是皇帝的爸爸?小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早已一命嗚呼了,小皇帝這才有皇帝做,莫非小皇帝另外還有個爸爸?」他於朝廷和宮中之事所知本來極少,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順治皇帝之外,其餘一無所知,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說得再明白十倍,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實情形。

  海老公道:「主子既然出了家,奴才本當在清涼寺中也出家為僧,服侍主子。可是主子吩咐,他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,要奴才回京來查查。」太后道:「那又是甚麼事了?」海老公道:「主子說,董鄂妃雖然……」太后怒道:「在我跟前,不許提這狐媚子的名字!」

  韋小寶心道:「原來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,那定是宮裏的妃子了。太后的老姘頭只愛這隻騷狐狸,不愛太后,因此太后大吃其醋。」

  海老公道:「是,太后不許提,奴才就不提。」太后道:「他說那狐媚子又怎樣了?」海老公道:「奴才不明白太后說的是誰。主子從來沒提過『狐媚子』三字。」

  太后怒道:「他自然不提這三個字,在他心中,那是『端敬皇后』哪。這狐媚子死了之後,他……他追封她為皇后,拍馬屁的奴才們恭上謚法,叫甚麼『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』皇后,這稱號中沒『天聖』二字,他可還大發脾氣呢。又叫胡兆龍、王熙這兩個奴才學士,編纂甚麼『端敬后語錄』,頒行天下,也不怕醜。」

  海老公道:「太后說得是,董鄂妃歸天之後,奴才原該稱她為『端敬皇后』了。那『端敬后語錄』,奴才身邊經常帶得一冊,太后要不要看?」

  太后怒喝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走上一步,呼呼喘氣,忽然似乎明白了甚麼,嘿嘿一笑,說道:「當時天下趨炎附勢之徒,人人都讀『端敬后語錄』,把胡、王兩個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說八道,當成是天經地義,倒比論語、孟子還更要緊。可是現下又怎樣呢?除了你身邊還有一冊,你主子身邊還有幾冊之外,那裏還見得到這鬼話連篇的『語錄』?」

  海老公道:「太后密旨禁毀『端敬后語錄』,又有誰敢收藏?至於主子身邊,就算沒有,但端敬皇后當年說過的一字一句,他牢牢記在心頭,勝過身邊藏一冊『語錄』了!」

  【註】

  胡兆龍、王熙二學士奉旨編纂「端敬后語錄」,係當時事實,具見孟森所著「清代史·世祖出家事考實」一文。本書此段文字寫於一九七〇年一月,此後並無增刪。硬湊硬編之「語錄」傳世不久,自來皆然,不必智者而後知。

  太后道:「他……他叫你回北京來查甚麼事?」海老公道:「主子本來吩咐查兩件事,但奴才查明之後,發覺兩件事原來是一件事。」太后道:「甚麼兩件事、一件事了?」海老公道:「第一件事,要查榮親王是怎麼死的?」太后道:「你……你說那狐媚子的兒子?」海老公道:「奴才說的,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,和碩榮親王。」太后哼了一聲,道:「小孩子生下來不滿四個月,養不大,又有甚麼希奇了?」海老公道:「但主子說,當時榮親王突患急病,召御醫來診視,說道榮親王足陽明胃經、足少陰心經、足太陰脾經俱斷,臟腑破裂,死得甚奇。」太后哼了一聲,道:「甚麼御醫有這樣好本事?多半是你說的。」

  海老公不置可否,又道:「端敬皇后逝世,人人都道她是心傷榮親王之死,但究其實,卻是不然。她是給人用截手法截斷了陰維、陰蹻兩處經脉而死。」太后冷冷的道:「他居然會相信你異想天開的胡說。」海老公道:「主子本來也不相信,後來奴才便試給他看,那還是在端敬皇后去世之後不久的事。一個月之中,奴才接連在五個宮女身上,截斷了她們的陰維、陰蹻兩處經脉。這五個宮女死時的症狀、模樣,和端敬皇后臨終之時一般模樣。單是一個宮女,還說是巧合,五個宮女都是如此這般,主子就確信不疑了。」太后道:「嘿,可了不起!咱們宮中,居然有你這樣的大行家。」海老公道:「多謝太后稱讚。奴才的手法,跟那個兇手不同。不過道理是一樣的。」

  兩人默默相對,良久不語。海老公輕輕咳了幾聲,隔了好一會,才道:「主子命奴才回京來查明,害死榮親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誰?」太后冷笑道:「那又何必再查?咱們宮中除你之外,又有誰能有這等身手?」海老公道:「那還是有的。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,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壽,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算,奴才便是拚了老命,也要護衛她周全。」太后道:「你倒挺忠心哪。他用了你這樣的好奴才,也是他的福氣。」

  海老公嘆了口氣,說道:「可惜奴才太也沒用,護衛不了端敬皇后。」

  太后冷冷的道:「他朝拜佛,晚唸經,保祐你的端敬皇后從十八層地獄中早得超生,早升西方極樂世界,也就是了。」語氣之中,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意。海老公道:「拜佛唸經未必有用,不過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的話,總是對的。」頓了一頓,慢吞吞的道:「若是不報,時辰未到。」太后哼了一聲。

  海老公道:「啟稟太后得知,主子吩咐奴才查兩件事,奴才查明兩件事是一件。那知道無意之中,另外又查到了兩件事。」太后道:「你查到的事兒也真多,那又是甚麼事了?」海老公道:「第一件事跟貞妃有關。」太后冷笑道:「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,你提她幹甚麼?」

  海老公道:「主子離宮出走,留書說道永不回來。太皇太后跟太后你兩位聖上的主意,說道國家不可一日無君,於是宣告天下說主子崩駕。當世知道這個大秘密的,只有六人,那是你兩位聖上,主子本人,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師,以及服侍主子的兩個奴才。這兩個奴才一個是侍衛總管赫巴察,這時候跟著主子在五台山出了家,另一個便是奴才海大富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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