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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只見他兩兄弟一個拿起拂塵,一個拿了抹布,到處拂掃抹拭。書房中本就清潔異常,一塵不染,但他二人還是細心收拾。溫氏兄弟抹了灰塵後,各人從一隻櫃子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白布,再在各處揩抹,揩抹一會,拿起白布來瞧瞧,看白布上有無黑跡,真比抹鏡子還要細心,直抹了大半天,這才歇手。

  溫有道說道:「小兄弟,皇上這會兒還不來書房,今兒是不來啦。耽會侍衛大人便要來巡查,見到你這張生面孔,定要查究,大夥兒可吃罪不起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們先去,我再等一會就走。」溫氏兄弟齊聲道:「那不成!」溫有道說道:「宮裏的規矩,你也不是不知道,皇上所到的地方,該當由誰伺候,半分也亂不得。宮裏太監宮女幾千人,倘若那一個想見皇上,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,那還成體統嗎?」溫有方道:「好兄弟,不是咱哥兒不肯幫忙,咱二人能夠進上書房,每天也只有這半個時辰,打掃揩抹過後,立刻便須出去。不瞞你說,別說你不能在上書房裏多耽,便是咱哥兒倆,過了時不出去,給侍衛大人們查到了,那也是重則抄家殺頭,輕則坐牢打板子。」

 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,道:「那有這麼厲害?」溫有方頓足道:「皇上身邊的事,也開得玩笑麼?好兄弟,你想見皇上,咱們明日這時再來碰碰運氣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那麼咱們就走罷。」溫氏兄弟如釋重負,一個挽住他左臂,一個挽住他右臂,惟恐他不走,挾了他出去。韋小寶突然道:「其實你們兩個,也從來沒見過皇上,是不是?」

  溫有方一怔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怎麼……」他顯是要說「你怎麼知道?」溫有道忙道:「我們怎麼沒見過?皇上在書房裏讀書寫字,那是常常見到的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每天這時候,你們進書房裏來揩抹灰塵,這時候皇帝自然不會來,難道你兩個王八蛋東摸西摸抹灰塵的孫子德性,皇帝愛瞧得很麼?」溫有道又道:「小兄弟答允還銀子給海公公,我兄弟倆日後必有補報。要見皇上嘛,那是一個人的福命,是前生修下來的福報,造橋鋪路,得積無數陰德,命中如果注定沒這個福氣,可也勉強不來。」

  說話之間,三個人已從側門中出去。韋小寶道:「既是如此,過幾天你們再帶我來碰碰運氣罷!」二人連說:「好極,好極!」三人就此分手。

  韋小寶快步回去,穿過了兩條走廊,便在一扇門後一躲,過得一會,料想他二人已經遠去,悄悄從後門出來,循原路回去上書房,去推那側門時,不料裏面已經閂上。他一怔,心想:「只這麼一會兒,裏面便已上了閂,看來溫家兄弟的話不假,侍衛當真來巡查過了。不知他們走了沒有?」

  附耳在門上一聽,不聞有何聲息,又湊眼從門縫中向內張去,庭院中並無一人,他想了想,從靴筒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。這匕首便是當日用來刺死小桂子的,他潛身皇宮,自知危機四伏,打從那日起,這匕首便始終沒離過身。當下將匕首刃身從門縫中插了進去,輕輕撥得幾撥,門閂向上抬起。他將門推開兩寸,從門縫中伸手進去先抓住了門閂,不讓落地出聲,這才推門,閃身入內,反身又關上了門,上了門閂,傾聽房中並無聲息,一步步的挨過去,探頭在書房中一張,幸喜無人,等了片刻,這才進去。

  他走到書桌之前,看到那張披了繡龍錦緞的椅子,忽有個難以抑制的衝動:「他媽的,這龍椅皇帝坐得,老子便坐不得?」斜跨一步,當即坐入了椅中。

  他初坐下時心中怦怦亂跳,坐了一會,心道:「這椅子也不怎麼舒服,做皇帝也沒甚麼了不起。」畢竟不敢久坐,便去書架上找那部「四十二章經」。可是書架上幾千部書一部疊著一部。那些書名一百本中難得有一兩個字識得。他拚命去找「四」字,「四」字倒也找到了好幾次,可是下面卻沒有「十」字「二」字。原來他找到的全是「四書」,甚麼「四書集註」、「四書正義」之類。找了一會,看到了一部「十三經注疏」,識得了「十三」二字,歡喜了片刻,但知道那終究不是「四十二章經」。

  正自茫無頭緒之際,忽聽得書房彼端門外靴聲橐橐,跟著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,原來那邊一座大屏風之後另行有門,有人走了進來。韋小寶大吃一驚:「那邊原來有門,老子今日要滿門抄斬。」要去開閂從進門溜出,無論如何來不及了,急忙貼牆而立,縮在一排書架後面。只聽得兩個人走進書房,揮拂塵四下裏拂拭。

  過不多時,又走進一個人來,先前兩人退出了書房。另外那人卻在書房中慢慢的來回踱步。韋小寶暗叫:「糟糕,定是侍衛們在房中巡視了,莫非我從後門進來,給他們發現了蹤跡?」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。

  ***

  那人踱步良久,忽然門外有人朗聲說道:「回皇上:鰲少保有急事要叩見皇上,在外候旨。」書房內那人嗯了一聲。韋小寶又驚又喜:「原來這人便是皇帝。那鰲少保便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。此人算是甚麼滿洲第一勇士,卻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樣,非得偷瞧一下不可。下次見到茅大哥,可有得我說的了。」

 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甚是沉重,一人走進書房,說道:「奴才鰲拜叩見皇上!」說著跪下磕頭。韋小寶忙探頭張去,只見一個魁梧大漢爬在地上磕頭。他不敢多看,只怕鰲拜一抬頭便見到了自己,忙將頭縮回,但身子稍稍移出,斜對鰲拜,心道:「你又向皇帝磕頭,又向老子磕頭。甚麼滿洲第一勇士,第二勇士,有甚麼了不起,還不是向我韋小寶磕頭?」

  只聽皇帝說道:「罷了!」鰲拜站起身來,說道:「回皇上:蘇克薩哈蓄有異心,他的奏章大逆不道,非處極刑不可。」皇帝嗯了一聲,不置可否。鰲拜又道:「皇上剛剛親政,蘇克薩哈這廝便上奏章,說甚麼『茲遇躬親大政,伏祈睿鑒,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寢,如線餘息,得以生存。』那不是明明藐視皇上嗎?皇上不親大政,他可以生,皇上一親大政,他就要死了。這是說皇上對奴才們殘暴得很。」皇帝仍是嗯了一聲。

  鰲拜道:「奴才和王公貝勒大臣會議,都說蘇克薩哈共有廿四項大罪,懷抱奸詐,存蓄異心,欺藐幼主,不願歸政,實是大逆不道。按本朝『大逆律』,應與其長子內大臣察克旦一共凌遲處死;養子六人,孫一人,兄弟之子二人,皆斬決。其族人前鋒營統領白爾赫、侍衛額圖等也都斬決。」皇帝道:「如此處罪,只怕太重了罷?」

  韋小寶心道:「這皇帝說話聲音像個孩童,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,當真好笑。」

  鰲拜道:「回皇上:皇上年紀還小,於朝政大事恐怕還不十分明白。這蘇克薩哈奉先皇遺命,與奴才等共同輔政,聽得皇上親政,該當歡喜才是。他卻上這道奏章,訕謗皇上,顯是包藏禍心,請皇上准臣下之議,立加重刑。皇上親政之初,應該立威,使臣下心生畏懼。倘若寬縱了蘇克薩哈這大逆不道之罪,日後眾臣下都欺皇上年幼,出言不敬,行事無禮,皇上的事就不好辦了。」

  韋小寶聽他說話的語氣很是驕傲,心道:「你這老烏龜自己就先出言不敬,行事無禮。你說皇帝年幼,難道皇帝是個小孩子嗎?這倒有趣了,怪不得他說話聲音有些像小玄子。」

  只聽得皇帝道:「蘇克薩哈雖然不對,不過他是輔政大臣,跟你一樣,都是先帝很看重的。倘若朕親政之初,就……就殺了先帝眷顧的重臣,先帝在天之靈,只怕不喜。」

  鰲拜哈哈一笑,說道:「皇上,你這幾句可是小孩子的話了。先帝命蘇克薩哈輔政,是囑咐他好好侍奉皇上,用心辦事。他如體念先帝的厚恩,該當盡心竭力,赴湯蹈火,為皇上效犬馬之勞,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。可是這蘇克薩哈心存怨望,又公然訕謗皇上,說甚麼致休乞命,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緊,皇上的朝政大事不要緊了。那是這廝對不起先帝,可不是皇上對不起這廝。哈哈,哈哈!」

  皇帝道:「鰲少保有甚麼好笑?」鰲拜一怔,忙道:「是,是,不,不是。」猜想起來,鰲拜此時臉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尷尬。

  皇帝默不作聲,過了好一會才道:「就算不是朕對不住蘇克薩哈,但如此刻殺了他,未免有傷先帝之明。天下百姓若不是說我殺錯了人,就會說先帝無知人之能。朝廷將蘇克薩哈二十四條大罪佈於天下,人人心中都想,原來蘇克薩哈這廝如此罪大惡極,這樣的壞蛋,先帝居然會用做輔政大臣,和你鰲少保並列,這,這……豈不是太沒見識了麼?」

  韋小寶心道:「這小孩子皇帝的話說得很有道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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