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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▼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

  靴聲響到門口,那人走了進來。韋小寶從桌底下瞧出去,見那靴子不大,來人當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孩,當即放心,將燒餅放入口中,卻也不敢咀嚼,只是用唾沫去浸濕燒餅,待浸軟了吞嚥。

  只聽得咀嚼之聲發自桌邊,那男孩在取糕點而食,韋小寶心想:「也是個偷食的,我大叫一聲衝出去,這小鬼定會嚇得逃走,我便可大嚼一頓了。」又想:「剛才真笨,該當把幾碟點心倒在袋裏便走。這裏又不是麗春院,難道短了甚麼,就定是把帳算在我頭上?」

  忽聽得砰砰聲響,那男孩在敲擊甚麼東西,韋小寶好奇心起,探頭張望,只見那男孩約莫十四五歲年紀,身穿短打,伸拳擊打樑上垂下來的一隻布袋。他打了一會,又去擊打牆邊的皮人。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,隨即雙臂伸出,抱住了皮人的腰,將之按倒在地,所用手法,便似昨日在酒館中所見到那些摔跤的滿人一般。韋小寶哈哈一笑,從桌底鑽了出來,說道:「皮人是死的,有甚麼好玩?我來跟你玩。」

  那男孩見他突然現身,臉上又纏了白布,微微一驚,但聽他說來陪自己玩,登時臉現喜色,道:「好,你上來!」

  韋小寶撲將過去,便去扭男孩的雙臂。那男孩一側身,右足一勾,韋小寶站立不住,立時倒了。那男孩道:「呸,你不會摔跤。」韋小寶道:「誰說不會?」躍起身來,去抱他左腿。那男孩伸手抓他後心,韋小寶一閃,那男孩便抓了個空。韋小寶記得茅十八在酒館中與七名大漢相鬥的手法,突然左手出拳,擊中那男孩下顎,砰的一聲,正好打中。

  那男孩一怔,眼中露出怒色。韋小寶笑道:「呸,你不會摔跤!」那男孩一言不發,左手虛幌,韋小寶斜身避讓,那男孩手肘斗出,撞正在他的腰裏。韋小寶大叫一聲,痛得蹲了下來。那男孩雙手從他背後腋下穿上,十指互握,扣住了他後頸,將他上身越壓越低。韋小寶右足反踢。那男孩雙手猛推,將韋小寶身子送出,拍的一聲,跌了個狗吃屎。

  韋小寶大怒,翻滾過去,用力抱住了男孩的雙腿,使勁拖拉,那男孩站立不住,倒了下來,正好壓在韋小寶身上。這男孩身材比韋小寶高大,立即以手肘逼住韋小寶後頸。韋小寶呼吸不暢,拚命伸足力撐,翻了幾下,終於翻到了上面,反壓在那男孩身上。只是他人小身輕,壓不住對方,又給那男孩翻了上來壓住。

  韋小寶極是滑溜,放開男孩雙腿,鑽到他身後,大力一腳踢中他屁股。那男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勁一扯,韋小寶仰面便倒。那男孩撲上去扠住他頭頸,喝道:「投不投降?」

  韋小寶左足勾轉,在那男孩腰間擦了幾下,那男孩怕癢,嘻的一笑,手勁便即鬆了。韋小寶乘機躍起,抱住他頭頸。那男孩使出摔跤手法,抓住了韋小寶後領,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。韋小寶一陣暈眩,動彈不得。那男孩哈哈大笑,說道:「服了麼?」

  韋小寶猛地躍起,一個頭錘,正中對方小腹。那男孩哼了一聲,倒退幾步。韋小寶衝將上去,那男孩身子微斜,橫腳鉤掃。韋小寶摔將下來,狠命抱住了他大腿。兩人同時跌倒。一時那男孩翻在上面,一時韋小寶翻在上面,翻了十七八個滾,終於兩人互相扭住,呼呼喘氣,突然之間,兩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,都覺如此扭打十分好玩,慢慢放開了手。

  那男孩一伸手,扯開了韋小寶臉上的白布,笑道:「包住了頭幹麼?」

  韋小寶吃了一驚,便欲伸手去奪,但想對方既已看到自己真面目,再加遮掩也是無用,笑道:「包住了臉,免得進來偷食時給人認了出來。」那男孩站起身來,笑道:「好啊,原來你時時到這裏偷食。」韋小寶道:「時時倒也不見得。」說著也站了起來,見那男孩眉清目秀,神情軒昂,對他頗有好感。

  那男孩問道:「你叫甚麼名字?」韋小寶道:「小桂子,你呢?」那男孩略一遲疑,道:「我叫……叫小玄子。你是那個公公手下的?」韋小寶道:「我跟海老公。」小玄子點了點頭,就用韋小寶那塊白布抹了抹額頭汗水,拿起一塊點心便吃。韋小寶不肯服輸,心想你大膽偷食,我的膽子也不小於你,當即拿起一塊千層糕,肆無忌憚的放入口中。

  小玄子笑了笑,道:「你沒學過摔跤,可是手腳挺靈活,我居然壓你不住,再打幾個回合,你便輸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也不見得,咱們再打一會試試。」小玄子道:「很好!」兩人又扭打起來。

  小玄子似乎會一些摔跤之技,年紀和力氣都大過韋小寶,不過韋小寶在揚州市井間身經百戰,與大流氓、小無賴也不知打過了多少場架,扭打的經驗遠比小玄子豐富。總算他記得茅十八的教訓,而與小玄子的扭打只是遊戲,並非拚命,甚麼拗手指、拉辮子、咬咽喉、抓眼珠、扯耳朵、捏陰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絕技,倒也一項沒使。這麼一來,那就難以取勝,扭打幾回合,韋小寶終於給他騎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。小玄子笑道:「投不投降?」韋小寶道:「死也不降。」小玄子哈哈一笑,跳了起來。

  韋小寶撲上去又欲再打。小玄子搖手笑道:「今天不打了,明天再來。不過你不是我對手,再打也沒用。」韋小寶不服氣,摸出一錠銀子,約有三兩上下,說道:「明天再打,不過要賭錢,你也拿三兩銀子出來。」小玄子一怔,道:「好,咱們打個彩頭。明天我帶銀子來,中午時分,在這裏再打過。」韋小寶道:「死約會不見不散,大丈夫一言既出,……馬難追。」這「駟馬難追」的「駟」他總是記不住,只得隨口含糊帶過。小玄子哈哈大笑,說道:「不錯,大丈夫一言既出,……馬難追。」說著出屋而去。

  韋小寶抓了一大把點心,放在懷裏,走出屋去,想起茅十八與人訂約比武,雖在獄中,也要越獄赴約,雖然身受重傷,仍是誓守信約,在得勝山下等候兩位高手,這等氣概,當真令人佩服。他聽說書先生說英雄故事,聽得多了,時時幻想自己也是個大英雄、大豪傑,既與人訂下比武之約,豈可不到?心想明日要來,今晚須得回到海老公處,於是順著原路,慢慢覓到適才賭錢之處。先前向著右首走,以致越走越遠,這次折而向左,走過兩道迴廊,依稀記得庭院中的花木曾經見過,一路尋將過去,終於回到海老公的住所。

  他走到門口,便聽到海老公的咳嗽之聲,問道:「公公,你好些了嗎?」海老公沉聲道:「好你個屁!快進來!」

  韋小寶走進屋去,只見海老公坐在椅上,那張倒塌了桌子已換過了一張。海老公問道:「贏了多少?」韋小寶道:「贏了十幾兩銀子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」海老公道:「不過怎麼?」韋小寶道:「不過借給了老吳。」其實他贏了二十幾兩,除了借給老吳之外,還有八九兩剩下,生怕海老公要他交出來,不免報帳時不盡不實。

  海老公臉一沉,說道:「借給老吳這小子有甚麼用?他又不是上書房的。怎麼不借給溫家哥兒倆?」韋小寶不明緣故,道:「溫家哥兒沒向我借。」海老公道:「沒向你借,你不會想法子借給他嗎?我吩咐你的話,難道都忘了?」韋小寶道:「我……我昨晚殺了這小孩子,嚇得甚麼都忘了。要借給溫家哥兒,不錯,不錯,你老人家確是吩咐過的。」

  海老公哼了一聲,道:「殺個把人,有甚麼了不起啦?不過你年紀小,沒殺過人,那也難怪。那部書,你沒有忘記?」韋小寶道:「那部書……書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海老公又哼了一聲,道:「當真甚麼都忘記了?」韋小寶道:「公公,我……我頭痛得很,怕……怕得厲害,你又咳得這樣,我真擔心,甚……甚麼都胡塗了。」

  海老公道:「好,你過來!」韋小寶道:「是!」走近了幾步。海老公道:「我再說一遍,你倘若再不記得,我殺了你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。」心想:「你只要再說一遍,我便過一百年也不會忘記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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