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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韋小寶道:「沐王爺傳下號令,叫劉白方蘇四將手下士兵,齊聲吶喊,同時將小船、木排推下江中,派出一千明兵,裝腔作勢,假作渡江。元兵眼見明兵要渡過江來,更是沒命的放箭。沐王爺當即收兵,過不到半個時辰,又派兵裝模作樣的假渡江,元兵又再放箭。江中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魚鱉蝦蟹。」

  茅十八道:「這個我又不信了。射死魚兒,那也罷了。蝦兒極細,螃蟹甲魚身上有甲,又怎射得牠死?」韋小寶道:「你若不信,那就到前面鎮上買一隻甲魚,買一隻螃蟹,再買一隻蝦兒,用繩子穿了,掛將起來,再放箭射過去,且看射得死呢還是射不死。」茅十八心想:「咱們趕路要緊,那有這等閒功夫去胡鬧。」他聽得入神,生怕韋小寶放刁不說,便道:「好,你說射得死便射得死,後來怎樣?」韋小寶道:「後來沐王爺手下的士兵,從江中拾起十八隻給射死了的、身上有毛的老甲魚,煮來吃了,便沒事了。」

  茅十八笑罵:「小鬼頭,偏愛繞著彎兒罵人。你說沐王爺怎生渡江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沐王爺一見韃子兵放箭,便吩咐擂鼓吶喊,作勢渡江,如此多次,卻並不真的渡江。只聽得韃子兵陣後銅角之聲大作,知道趙錢孫李四將已從下游渡江,繞到韃子兵陣後,這才下令殺將過去。眾兵將豎起盾牌,擋在身前,撐動小船筏子,渡江進攻。韃子兵放了大半天箭,這箭已差不多用完啦,聽得陣後敵人殺來,主將又中箭重傷,不由得軍心大亂。沐王爺一馬當先,衝將過去。韃子兵東奔西逃,亂成一團。沐王爺眼見韃子兵陣中有一大將橫臥馬上,許多韃子兵前後保護,知道必是達里麻,當即拍馬追上,喝道:『韃子達里麻,還不下馬投降?』達里麻道:『我……我不是達里麻!我是茅……』沐王爺見他左眼之中插著一根羽箭,箭梢上有個金字,正是一個『沐』字,卻不是自己的羽箭是甚麼?那裏還肯客氣,輕伸猿臂,一把抓將過來,往地下一擲,喝道:『綁起來!』早有劉白方蘇四將過來,揪住達里麻,綁得結結實實。這一仗韃子兵大敗,溺死在江中的不計其數。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長毛韃子的屍首,從此身上有毛,這種王八叫做毛王八,那是別處沒有的。」

  茅十八覺得韋小寶又在罵自己,哼了一聲,卻也並不敢確定,或許雲南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。

  韋小寶道:「沐王爺大獲全勝,當即進兵梁王的京城。來到城外,只見城中無聲無息。沐王爺下令擂鼓討戰,只見城頭挑起一塊木牌,寫著『免戰』二字。」茅十八道:「原來梁王知道打不過,掛起免戰牌。」韋小寶道:「沐王爺仁慈為懷,心想這梁王高掛免戰牌,多半是要投降,我如下令攻城,城破之後,百姓死傷必多,不如免戰三日,讓他投降,免得殺傷百姓。」茅十八一拍大腿,大聲道:「是啊,沐王爺一家永鎮雲南,與明朝同始同終,便因沐王爺愛惜百姓,一片仁心,所以上天保祐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當晚沐王爺坐在軍營之中,挑燈夜看春秋。」茅十八道:「關王爺才看春秋,難道沐王爺也看春秋嗎?」韋小寶道:「大家都是王爺,自然都看春秋。不看春秋,難道看夏冬嗎?那夏冬是張飛看的書,莽張飛有勇無謀。沐王爺是天上武曲星轉世,和關王爺一般,只看春秋,不看夏冬。」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甚麼東西,點頭稱是。

  韋小寶道:「沐王爺看了一會,忽然要小便,站起身來,拿起太祖皇帝御賜的金夜壺,正要小便,忽聽得城中傳來幾聲大吼,聲音極響,既不是虎嘯,亦不是馬嘶。沐王爺一聽,暗叫不好……」茅十八道:「那是甚麼叫聲?」韋小寶道:「你倒猜猜看。」茅十八道:「定是又有幾個韃子,好像達里麻一般,在城中大聲吼叫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不是!沐王爺一聽之下,登時也不小便了,將金夜壺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……」茅十八道:「怎地將便壺放在桌上?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是太祖皇帝御賜的金夜壺,你道是尋常便壺嗎?所以沐王爺放的時候,定要恭恭敬敬。他放下便壺,立即擊鼓升帳,召集眾將官,取過一枝金批令箭,說道:『劉將官聽者:命你帶領三千士兵,連夜去捕捉田鼠,捕多者有賞,捉不到者軍法從事。』劉將官道:『得令!』接了令箭,便去捕捉田鼠。」

  茅十八大奇,問道:「捕捉田鼠又幹甚麼?」韋小寶道:「沐王爺用兵如神,軍機豈可洩漏?元帥有令,照辦就是。接令的將軍倘若多問一句,沐王爺一怒之下,立刻推出帳外斬首。你要是做沐王爺手下的將官,老是這樣問長問短,便有十八顆腦袋瓜子,他媽的也都給沐王爺教砍了。」茅十八道:「我倘若做了將官,自然不問。你又不是沐王爺,難道就問不得嗎?」

  韋小寶搖手道:「問不得,問不得!沐王爺取過第二枝金批令箭,叫白將官聽令,說道:『命你帶二萬官兵,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條長坑,長二里,寬二丈,深三丈,連夜趕掘,不得有誤。』白將官領命而去。沐王爺隨即下令退兵,拔營而去,退到離城六里紮營。」

  茅十八愈聽愈奇,道:「那當真奇怪,我可半點也猜不到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哼!沐王爺用兵之法倘若給你猜到,沐王爺變成茅十八,茅十八變成沐王爺了。第二日早晨,劉白二將回報:田鼠已捉到一萬多隻,長坑也已掘成。沐王爺點頭道:『好!』命探子到城邊探看動靜。午牌時分,忽聽得城中金鼓雷鳴,齊聲吶喊,探子飛馬回報:『啟稟元帥:大事不好!』沐王爺一拍桌子,喝道:『他媽的,何事驚慌?』探子說道:『啟稟元帥:韃子大開北門,城中湧出幾百隻長鼻子牛妖,正向我軍衝鋒而來!』沐王爺哈哈大笑,說道:『甚麼長鼻子牛妖!再探。』探子得令而去。」

  茅十八奇道:「長鼻子牛妖是甚麼傢伙?」韋小寶正色道:「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識的了。這些傢伙身子比牛還大,皮粗肉厚,鼻子老長,兩根尖牙向前突出,一雙大耳朵幌啊幌的,模樣兒兇猛無比,可不是長鼻子牛妖嗎?」茅十八「嗯」了一聲,點點頭,凝思這長鼻子牛妖的模樣。韋小寶道:「沐王爺自言自語:『這探子是個胡塗蛋,少見多怪,見到駱駝說是馬背腫,見到大象說是長鼻子牛妖!』」

  茅十八一怔,隨即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這探子果然胡塗,竟管大象叫作長鼻子牛妖。不過他是北方人,從來沒見過大象,倒也怪不得。」

  揚州城中說書先生說到「長鼻子牛妖」這一節書時,茶館中必定笑聲大作,此刻韋小寶依樣葫蘆的說來,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懷大笑。韋小寶繼續說道:「沐王爺擺開陣仗,遠遠望去,但見塵頭大起,幾百頭大象頭上都縛了尖刀,狂奔衝來,象尾上都是火光。原來雲南地近緬甸,那梁王向緬甸買了幾百頭大象,擺下了一個火象陣,用松枝縛在大象尾上,點著了火。大象受驚,便向明軍衝來。大象皮堅肉厚,弩箭射牠不倒,明軍只消一亂,韃子兵便可跟在象後,掩殺過來。明軍都是北方人,從未見過大象,一見之下,不由得心頭發慌,暗暗叫道:『牛魔王尾巴會噴火,今日大事不好了!』」

  茅十八臉有憂色,沉吟道:「這火象陣果然厲害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沐王爺不動聲色,只是微微冷笑,待得大象衝到十丈之外,喝道:『放田鼠!』那一萬多隻田鼠放了出來,霎時之間,滿地都是老鼠,東奔西竄。要知道大象不怕獅熊虎豹,最怕的卻是老鼠。老鼠如果鑽入了大象的耳朵,吃牠腦髓,大象半點奈何不得。眾大象一見老鼠,嚇得魂飛天外,掉頭便逃,衝入韃子陣中,只踏得韃子將官兵卒頭破腿斷。有些大象不辨東南西北,向明軍繼續衝將過來,便一一掉入陷坑之中。沐王爺叫道:『放火箭!』他老人家這一聲令下,只見天空中千朵萬朵火花,好看煞人。」

  茅十八問道:「怎麼箭上會發火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道這火箭是有火的箭麼?錯了!火箭便是煙花炮仗。明軍之中,有放炮放銃用的硝磺火藥,沐王爺早一晚已傳下號令,命軍士用火藥做成煙花炮仗,射出去時,火花滿天,砰砰嘭嘭的響成一片。那些大象更加怕了,沒命價的奔跑,韃子的陣勢被大象衝了個稀巴爛,希里呼盧,一塌裏胡塗。沐王爺下令擂鼓進攻,眾兵將大聲吶喊,跟著大象衝進城去。梁王帶了妃子正在城頭喝酒,等候明軍大敗的消息,卻見幾百頭大象衝進城來。梁王大叫:『咕嚕阿布吐,嗚里嗚!咕嚕阿布吐,嗚里嗚!』」

  茅十八奇道:「他嗚野嗚的,叫些甚麼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他是韃子,叫的自然是韃子話,他說:『啊喲不好了,大象起義了!』奔下城頭,看見一口井,便跳將下去,想要自殺。不料那梁王太過肥胖,肚子極大,跳下了一半,肚子塞在井口,上不上,下不下,大叫:『啊喲不好了!孤王半天吊!』」

  茅十八道:「怎麼他這次不叫韃子話了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他叫的還是韃子話,反正你又不懂,我便改成了咱們的話。沐王爺一馬當先,衝進城來,看見一個老韃子身穿黃袍,頭帶金冠,知道必是梁王,見他一個大肚皮塞在井口,不由得哈哈大笑,抓住他頭髮,一把提了起來,只聞得臭氣沖天,卻原來梁王慌得很了,屎尿直流!」

  茅十八哈哈大笑,說道:「小寶,你說的故事當真好聽。原來沐王爺平雲南,全仗智勇雙全。倘若他不擺老鼠陣,梁王那火象陣衝將過來,明軍非大敗不可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還用說?沐王爺打仗用老鼠,咱們打仗用石灰,哥兒倆半斤八兩。」茅十八搖頭道:「不對!常言道兵不厭詐,打仗用計策是可以的。諸葛亮可不是會擺空城計嗎?咱們一刀一槍,行走江湖,卻得光明磊落,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看也差不多。」

 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,倒也頗不寂寞。茅十八將江湖上種種規矩禁忌,一件件說給韋小寶聽,最後說道:「你不會武功,人家知道你不是會家子,就不會辣手對付,千萬不可冒充,反而吃虧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『小白龍』韋小寶只會水底功夫,伏在水底,生吃魚蝦,這陸上功夫嘛,卻不怎麼考究。」茅十八哈哈大笑。

  當晚兩人在一家農家借住。茅十八取出幾兩銀子給那農家,將養了十來日,身上各處傷勢大好,這才僱了大車上道。

  【註】

  「最好交情見面初」是「一見如故」的意思,並不是說初見面交情最好,後來就漸漸不好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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