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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那小孩哭道:「啊喲,這位販私鹽的朋友怎麼沒了腦袋?你兩位老人家去見了閻王,又有誰回去通風報訊哪?這可不是糟了嗎?」說到最後,忍不住大笑。

  那人笑道:「你這小鬼當真聰明得緊,哭得也真像。若不是這麼一哭,這兩個王八蛋還真不會過來。」那小孩笑道:「要裝假哭,還不容易?我媽要打我,鞭子還沒上身,我已哭得死去活來,她下鞭時自然不會重了。」那人道:「你娘幹麼打你?」那小孩道:「那不一定,有時是我偷了她的錢,有時是為了我作弄院中的閔婆、尤叔。」

  那人嘆了一口氣,說道:「這兩個探子倘若不殺,可當真有些兒不妙。喂,剛才你假哭時,怎地你不叫我老爺、大叔,卻叫我老兄?」那小孩道:「你是我朋友,自然叫你老兄。你是他媽的甚麼老爺了?你如要我叫你老爺,鬼才理你?」

  那人哈哈大笑,說道:「很好!小朋友,你叫甚麼名字?」那小孩道:「你問我尊姓大名嗎?我叫小寶。」那人笑道:「你大名叫小寶,那麼尊姓呢?」那小孩眉頭一皺,說道:「我……我尊姓韋。」

  這小孩生於妓院之中,母親叫做韋春花,父親是誰,連他母親也不知道,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寶,也從來無人問他姓氏。此刻那人忽然問起,他就將母親的姓搬了出來。這韋小寶生於妓院,長於妓院,從沒讀過書。他自稱「尊姓大名」,倒不是說笑,只是聽說書的常常提到「尊姓大名」四字,不知乃是向別人說話時的尊敬稱呼,用在自己身上,可不合適。

  他跟著問道:「那你尊姓大名叫作甚麼?」那人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既當我是朋友,我便不能瞞你。我姓茅,茅草的茅,不是毛蟲之毛,排行第十八。茅十八便是我了。」

  韋小寶「啊」的一聲,跳了起來,說道:「我聽人說過的,官府……官府不是正在捉拿你嗎?說你是甚麼江洋大盜。」茅十八嘿的一聲,道:「不錯,你怕不怕我?」韋小寶笑道:「怕甚麼?我又沒金銀財寶,你要搶錢,也不會搶我的。江洋大盜又打甚麼緊?水滸傳上林沖、武松那些英雄好漢,也都是大強盜。」茅十八甚是高興,說道:「你拿我和林沖、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,那可好得很。官府要捉拿我,你是聽誰說的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揚州城裏貼滿了榜文,說是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,又是甚麼格殺不論,只要有人殺了你,賞銀二千兩,倘若有人通風報信,因而捉到你,那就少賞些,賞銀一千兩。昨天我還在茶館聽大家談論,說道你這樣大的本事,要捉住你,殺了你,那是不用想了,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,向官府通風報信,領得一千兩銀子的賞格,倒是一注橫財。」

  茅十八側著頭看看他,嘿的一聲。

  韋小寶心中閃過一個念頭:「我如得了這一千兩賞銀,我和媽娘兒倆可有得花了,雞鴨魚肉,賭錢玩樂,幾年也花不光。」見茅十八仍是側頭瞧著自己,臉上神氣頗有些古怪,韋小寶怒道:「你心裏在想甚麼?你猜我會去通風報信,領這賞銀?」茅十八道:「是啊,白花花的銀子,誰又不愛?」韋小寶怒罵:「操你奶奶!出賣朋友,還講甚麼江湖義氣?」茅十八道:「那也只好由你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既信我不過,為甚麼說了真名字出來?你頭上臉上纏了這許多布條,和榜文上的圖形全然不同了。你不說你是茅十八,誰又認得你?」茅十八道:「你說咱們有福共享,有難共當。我倘若連自己姓名身份也瞞了你,那還算甚麼他媽巴羔子的好朋友?」

  韋小寶大喜,說道:「對極!就算有一萬兩、十萬兩銀子的賞金,老子也決不會去通風報信。」心中卻想:「倘若真有一萬兩、十萬兩銀子的賞格,出賣朋友的事要不要做?」頗有點打不定主意。

  茅十八道:「好,咱們便睡一會,明日午時,有兩個朋友要來找我。我們約好在揚州城西得勝山相會,死約會,不見不散。」

  韋小寶亂了一日,早已神困眼倦,聽他這麼一說,靠在樹幹上便即睡著了。

  次日醒來,只見茅十八雙手按胸,笑道:「你也醒了,你把這兩個死人拖到樹後面去,將三把刀子磨一磨。」

  韋小寶依言拖開死人,其時朝陽初升,這才看清楚茅十八約莫四十來歲年紀,手臂上肌肉盤虬,目閃精光,神情威猛,當下將三柄鋼刀拿到溪水之旁,蘸了水,在一塊石頭上磨了起來。心想:「對付鹽販子,有一把刀也夠了。倘若這茅老兄給人殺了,餘下兩柄刀又磨來幹甚麼?難道讓人用來殺我韋小寶嗎?」他向來懶惰,裝模作樣的磨了一會刀,道:「我去買些油條饅頭來吃。」

  茅十八道:「那裏有油條饅頭賣?」韋小寶道:「過去那邊沒多遠,有個小市鎮。茅大哥,你身邊銀子,借幾兩來使使?」茅十八一笑,又取出那隻元寶,說道:「哥兒倆你的就是我的,我的就是你的,拿去使便了,說甚麼借不借的?」

  韋小寶大喜,心想:「這好漢真拿我當朋友看待,便有一萬兩銀子的賞格,我也不能去報官。十萬兩呢?這倒有點兒傷腦筋。呸,憑他這副德性,值得這麼多銀子?我也不用傷腦筋啦。」接過銀子,問道:「要不要給你買甚麼傷藥?」茅十八道:「不用了,我自己有傷藥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我去了。茅大哥,你放心,倘若公差捉住了我,就算殺了我腦袋,我也決不說你就是茅十八。」茅十八見他說得真誠,點了點頭。

  韋小寶自言自語:「你還有兩個朋友來,最好再買一壺酒,來幾斤熟牛肉。」茅十八喜道:「有酒肉最好,快去快回,吃飽了好廝殺。」韋小寶驚道:「鹽販子知道你在這裏?就要追來?」茅十八道:「不是!我約了別的人到得勝山來打架,否則巴巴的趕來幹甚麼?」韋小寶吁了口氣,道:「你身上有傷,怎麼能再打架?這場架嗎,等傷好了再打不遲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就怕人家不肯。」

  茅十八道:「呸,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漢,怎能不肯?是我不肯。今天是三月廿九,是不是?半年之前,這場架便約好了的。後來我給官府捉了關在牢裏,牽記著這場約會,非來不可,只好越獄趕來,越獄時殺了幾個鷹爪孫,揚州城裏才這麼鬧得亂糟糟的,懸下他媽的賞格捉拿老子。他奶奶的,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幾個功夫很硬的鷹爪子,殺了他們三個,自己竟還受了點傷,也真算倒足了大霉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好,我趕去買些吃的,等你吃飽了好打架。」當即拔足快奔,轉過山坡,奔了六七里路,便是一個小市鎮,心下盤算:「茅大哥傷得路也走不動,怎能跟人家打架?他說對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漢,武功定然了得,我怎地幫他個忙才好?」手裏捧著銀子,心癢難搔,一生之中,手裏從來沒拿過這許多銀子,須得怎生大花一場,這才痛快,走到熟肉鋪中,買了兩斤熟牛肉,一隻醬鴨,再去買了兩瓶黃酒,剩下的銀子仍是不少,又買了十來個饅頭,八根油條,只多用了廿幾文,忽想:「我去買些繩索,在地下結成了絆馬索。打架之時,對方不小心在繩索上一絆,摔倒在地,茅大哥就可一刀將他殺死。」

  他想起說書先生說故事,大將上陣交鋒,馬足被絆,摔將下來,敵將手起刀落,將之砍為兩段,當下興匆匆的去買繩索。來到一家雜貨鋪前,只見鋪中一排放著四隻大缸,一缸白米,一缸黃豆,一缸鹽,另一缸是碎石灰。立時想起:「去年仙女橋邊私鹽幫跟人打架,給人家用石灰撒在眼裏,登時反勝為敗。我怎麼不想到這個主意?」繩索也不買了,買了一袋石灰,負在背上,回到茅十八身邊。

  茅十八躺在樹邊睡覺,聽到他腳步聲,便即醒了,打開酒瓶,喝了兩口,大聲讚好,說道:「你喝不喝?」韋小寶從來不喝酒,這時要充英雄好漢,接過酒瓶便喝了一大口,只覺一股熱氣湧入肚中,登時大咳起來。茅十八哈哈大笑,說道:「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還沒學會。」忽聽得遠處有人朗聲道:「十八兄,別來好啊?」

  ***

  茅十八道:「吳兄、王兄,你兩位也很清健啊!」韋小寶心中突突亂跳,抬頭向聲音來處瞧去,只見大路上兩個人快步走來,頃刻間便到了面前。

  一人是老頭子,一部白鬍鬚直垂至胸,但面皮紅潤泛光,沒半點皺紋。另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,矮矮胖胖,是個禿子,後腦拖著條小辮子,前腦光滑如剝殼雞蛋。

  茅十八拱手道:「兄弟腿上不方便,不能起立行禮了。」那禿頭眉頭微微一皺。那老者笑道:「何必客氣?」韋小寶心想:「茅大哥為人太過老實,自己腿上有傷,怎能說給人家聽?」茅十八道:「這裏有酒有肉,兩位吃一點嗎?」那老人道:「叨擾了!」坐在茅十八身側,接過酒瓶。韋小寶大喜:「原來這兩人是茅大哥的朋友,不是跟他來打架的,那可妙得緊。待會敵人到來,這兩人也可幫忙打架。」

  那老者將酒瓶湊到口邊,待要喝酒,那禿頭說道:「吳大哥,這酒不喝也罷!」那老者一怔,隨即哈哈大笑,說道:「十八兄是鐵錚錚的好漢子,酒中難道還會有毒?」骨嘟、骨嘟喝了兩口,將酒瓶遞給禿頭,道:「你不喝酒,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。」那禿頭神色有些猶豫,但對老者之言似是不便違拗,接過酒瓶,剛放到口邊,茅十八夾手奪過,說道:「酒不夠啦!王兄又不愛喝酒,省幾口給我。」仰頭喝了兩大口。那禿頭臉上一紅,坐下來抓起牛肉便吃。

  茅十八道:「我給兩位引見一位好朋友。」指著老者道:「這位吳老爺子,大號叫作大鵬,江湖上人稱『摩雲手』,拳腳功夫,武林中大大有名。」那老者笑道:「茅兄給我臉上貼金了。」說著左右顧視,不見另有旁人,不禁頗為詫異。茅十八指著那禿子道:「這位王師傅單名一個『潭』字,外號『雙筆開山』,一對判官筆使將出來,當真出神入化。」那禿頭道:「茅兄取笑了,在下是你的手下敗將,慚愧得緊。」

  茅十八道:「不敢當。」指著韋小寶道:「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……」他說到這裏,吳王二人愕然相顧,跟著一齊凝視韋小寶,實在看不出這個又乾又瘦的十二三歲小孩子是甚麼來頭,只聽茅十八續道:「這位小朋友姓韋,名小寶,江湖上人稱……人稱,嗯,他的外號,叫作……叫作……」頓了一頓,才道:「叫作『小白龍』。水上功夫,最是了得,在水中游上三日三夜,生食魚蝦,面不改色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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