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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戚芳又是感激,又是傷心,又是委曲,又是憐惜,心中只是說:「師哥,是我冤枉了你,我原該知道你對我一片真心,這可真苦了你,可真苦了你!」這時她並不憎恨桃紅,反而有些感謝她,幸虧是她替自己解開了心中的死結。甚至對於吳坎,都有些感激,是他吐露了真相,是他指點自己到這破祠堂來找桃紅的。

  在傷心和淒涼之中,忽然感到了一陣苦澀的甜蜜。雖然嫁了萬圭,但她內心中深深愛著的,始終只是個狄師哥,儘管他臨危變心,儘管他無恥卑鄙,儘管他有千般的不是、萬般的薄倖,但只有他,仍舊是他,才是戚芳嘆息和流淚之時所想念的人。

  突然之間,種種苦惱和憎恨,都變成了自悔自傷:「要是我早知道了,便是拚著千刀萬剮,也要到獄中救他出來。他吃了這麼多苦,他……他心中怎樣想?」

  桃紅偷看戚芳的臉色,顫聲道:「少奶奶,謝謝你,請你放了我走,我就出了荊州城,永不回來了。」

  戚芳嘆了口氣,道:「老爺為甚麼趕你走?是怕我知道這件事麼?唉,今日總算問明白了。」說著鬆手放開她衣襟,想要給她些銀子,但匆匆出來,身邊並無銀兩。

  桃紅見戚芳放開了自己,生怕更有變卦,急急忙忙的便走了,喃喃的道:「老爺晚上見鬼,要砌牆,怎麼怪得我?又……又不是我瞎說。」戚芳追了上去,問道:「甚麼見鬼?砌牆?」桃紅知道說漏了嘴,忙道:「沒甚麼,沒甚麼。喏,老爺夜裏常常見鬼,半夜三更的起來砌牆。」

  戚芳見她說話瘋瘋顛顛,心想她給公公趕出家門,日子過得很苦,腦筋也不大清楚了。公公怎麼會半夜三更起來砌牆?家裏從來沒見有公公砌的牆。

  桃紅生怕她不信,說道:「是假的砌牆,老爺……老爺,半夜三更的,愛做泥水匠。我說了他幾句,老爺就大發脾氣,打得我死去活來的,又趕了我出來,說道再見到我,便打死我……」她嘮嘮叨叨的說個不停,弓著背走了。

  戚芳瞧著她的後影,心想:「她最多不過大了我十歲,卻變得這副樣子。公公不知為了甚麼要趕她出門?甚麼見鬼砌牆,想是這女人早就顛顛蠢蠢的。唉,為了這樣一個傻女人,師哥苦了一輩子!」

  想到這裏,不禁怔怔的流下淚來,到後來,索性大聲哭了出來。

  ***

  她靠在一棵梧桐樹上哭了一場,心頭輕鬆了些,慢慢走回家來。她避開後園,從東面的邊門進去,回到樓上。

  萬圭一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,便急著問:「芳妹,解藥找到了沒有?」戚芳走進房去,只見萬圭坐起身子,神色甚是焦急,一隻傷手擱在床邊,手背上黑血慢慢滲出來,過了好一會,才「嗒」的一聲,滴在床邊的那隻銅面盆裏。小女孩伏在爹爹腳邊,早睡熟了。

  戚芳聽了吳坎和桃紅的話,本來對萬圭惱怒已極,深恨他用卑鄙手段陷害狄雲。這時看到他憔悴而清秀的臉龐,幾年來的恩愛又使她心腸軟了:「究竟,三哥是為了愛我,這才陷害師哥,他使的手段固然陰險毒辣,叫師哥吃足了苦,但終究是為了愛我。」

  萬圭又問:「解藥買到了沒有?」戚芳一時難以決定是否要將吳坎的無恥言語告知丈夫,順口道:「找到了那郎中,給了他銀子,請他即刻買藥材配製。」萬圭吁了口氣,心中登時鬆了,微笑道:「芳妹,我這條命啊,到底是你救的。」

  戚芳勉強笑了笑,只覺臉盆中的毒血氣味極是刺鼻,於是端過一隻青瓷痰盂來接血,將銅盆端了出去。只走出兩步,毒血的氣息直衝上來,頭腦中一陣暈眩,心道:「這蠍毒這麼厲害!」快步走到外房,將臉盆放在桌邊地下,轉過身來,伸手入懷去取手帕,要掩住了鼻子,再去倒血。

  她手一入懷,便碰到了那本唐詩,一怔之下,一顆心又怦怦跳了起來,摸出這本舊書,坐在桌邊,一頁頁的翻過去。她記得清清楚楚,那日翻檢舊衣,從箱子底下的舊衣服中見到了這本書,爹爹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,不知從那裏拾了這本書來,她剛好剪了兩個繡花樣兒,順手便挾在書中。那天下午和狄師哥一齊去山洞,便將這本書帶了去,以後就一直留在那邊。怎麼會到了這裏?是狄師哥叫這郎中送來的麼?

  「這郎中……莫非……他……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給吳坎削去了。這郎……這郎中……為甚麼?為甚麼他……他的右手始終不伸出來?」突然之間,她想起了這件事。她凝神回想那郎中扶起女兒,回想他開藥箱、取藥瓶、拔瓶塞、倒藥末的情景,回想他接了自己送過去的酒杯,將酒杯送到唇邊喝乾,這許多事情,似乎都是用一隻左手來做的,只不過當時沒留心,實在記不真切。

  「難道,他就是師哥?怎麼相貌一點也不像?」她心煩意亂,忍不住悲從中來,眼淚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書上。

  淚水滴到書頁之上,滴在那兩隻用花紙剪的蝴蝶上,這是「梁山伯和祝英台」,他們要死了之後,才得團圓……

  萬圭在隔房說道:「芳妹,我悶得慌,要起來走走。」但戚芳沉浸在回憶之中,沒有聽見。她在想:「那天他打死了一隻蝴蝶,將一對情郎情妹拆散了。是不是老天爺因此罰他受苦受難……」

  突然之間,背後一個聲音驚叫起來:「這……這是……『連……連城劍譜』!」

  戚芳吃了一驚,一回頭,只見萬圭滿臉喜悅之色,興奮異常的道:「芳妹,芳妹,你從哪裏得來了這本書?你瞧,啊,原來是這樣,對了,是這樣!」他雙手按住了那本《唐詩選輯》,只見在一首題目寫著「聖果寺」的詩旁,現出「三十三」三個淡黃色的字來,這幾行字上,濺著戚芳的淚水。

  萬圭大喜之下,忘了克制,叫道:「秘密在這裏了,原來要打濕了,才有字跡出現!妙極,妙極!一定是這本書。空心菜,空心菜!」他大聲叫嚷,將女兒叫醒,說道:「空心菜快去請爺爺來,說有要緊事情。」小女孩答應著去了。

  萬圭緊緊按著那本詩集,忘了手上的痛楚,只是說:「一定是的,不錯,爹爹說那劍譜充作是《唐詩選輯》,那還不是?他們就是揣摸不出這中間的秘密。原來要弄濕書頁,秘密才顯了出來。」

  他這麼又喜又跳的叫嚷,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,心想:「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爭的甚麼『連城劍譜』?這麼說來,原來是爹爹得了去,我不知好歹,拿來夾了鞋樣?爹爹不見了這本書,怎麼不找?想來一定是找過的,找來找去找不到,以為是師伯盜去了。他為甚麼不問我,這真奇了!」

  如果是狄雲,這時候就一點也不會奇怪。他知道只因為戚長發是個極工心計之人,即使在女兒面前,也不肯透露半點口風。不見了書,拚命的找,找不到,便裝作沒事人一般,暗暗察看,用各種各樣的樣子來偵查試探,看是不是狄雲這小子偷了去?是不是女兒偷了去?只因為戚芳不是「偷」,不會做賊心虛,戚長發自然查不出來。

  萬震山從街上回來,正在花廳吃點心,聽得孫女叫喚,還道兒子毒傷有變,一碗豆絲沒吃完,忙放下筷子,抱起孫女,大步來到兒子樓上,一上樓梯便聽見萬圭喜悅的聲音:「天下的事情真有這般巧法。芳妹,怎麼你會在書頁上濺了些水?天意,天意!」

  萬震山聽到兒子說話的音調,便放了一大半心,舉步踏進房中。

  萬圭拿著那本《唐詩選輯》,喜道:「爹,爹,你瞧,這是甚麼?」

  萬震山一見到那本薄薄的黃紙書,心中一震,忙將孫女兒放在地下,接過兒子遞來的那本書,一顆心怦怦亂跳。花盡心血找尋了十幾年的「連城劍譜」,終於又出現在眼前。

  不錯,正是這本書!他和言達平、戚長發三人聯手合力、謀害師父而搶到的,正是這本書。三個人在客棧之中,翻來覆去的同看這本劍譜。可是這只是一本平平無奇的唐詩,和書坊中出售的《唐詩選輯》完全一模一樣。他師父教過他們一套「唐詩劍法」,以唐詩的詩句作劍招名字,這些詩句在這本書中全有。可是跟傳說中的「連城劍譜」又有甚麼相干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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