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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二


  酒席便設在樓下的小客堂中,狄雲居中上坐,吳坎打橫相陪。戚芳萬分感激這位大夫的恩德,親自上菜。萬府中萬震山等一干人似乎都不在家,其餘的弟子也沒來入席飲酒。

  戚芳恭恭敬敬的敬了三杯酒。狄雲接過來都喝乾了,心中一酸,眼眶中充盈了眼淚,知道再也無法支持下去,再坐得一會,便會露出形跡,當即站起身來,說道:「酒已足夠,我這可要去了!從今以後,再也不會來了!」戚芳聽他說話不倫不類,但這位郎中本來十分古怪,也不以為意,說道:「先生,大恩大德,我們無法相謝,這裏一百兩紋銀,請先生路上買酒喝。」說著雙手捧過一包銀子。

  狄雲轉開了頭,仰天哈哈大笑,說道:「是我救活了他,是我救活了他,哈哈,哈哈!真好笑!天下還有比我更傻的人麼?」他縱聲大笑,臉頰上卻流下了兩道眼淚。

  戚芳和吳坎見他似瘋似顛,不禁相顧愕然。那小女孩卻道:「伯伯哭了,伯伯哭了!」

  狄雲心中一驚,生怕露出了馬腳,不敢再和戚芳說話,心道:「從此之後,我是再也不見你了。」伸手入懷,摸出那本從沅陵石洞中取來的夾鞋樣詩集,攏在衣袖之中,垂下袖去悄悄放在椅上,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,頭也不回的向樓下去了。

  戚芳道:「吳師弟,你給我送送先生。」吳坎道:「好!」跟了出去。

  戚芳手中捧著那包銀子,一顆心怦怦亂跳:「這位先生到底是甚麼人?他的笑聲怎地和那人這麼像?唉,我怎麼了?這些日子來,三哥的傷這麼重,我心中卻顛三倒四的,老是想著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」隨手將銀子放在桌上,以手支頤,又坐到椅上。

  那張椅子是狄雲坐過的,只覺得椅上有物,忙站起身來,見是一本黃黃的舊書,封皮上寫著《唐詩選輯》四字。

  她輕呼一聲,伸手拿了起來,隨手一翻,書中跌出一張鞋樣,正是自己當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。她登時張大了口合不攏來,雙手發抖,又翻過幾頁,見到一對蝴蝶的剪紙花樣。當年和狄雲在山洞中並肩共坐、剪成這對紙蝶時的情景,驀地裏如閃電般映入腦海。她忍不住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,心中只道:「這……這本書從那裏來的?是……是誰帶來的?難道是那郎中先生?」

  小女孩見母親神情有異,驚慌起來,連叫:「媽,媽,你……做甚麼?」

  戚芳一怔之間,抓起那本書揣入懷中,飛奔下樓,向門外直追出去。她自從嫁作萬家媳婦以來,一直斯斯文文,這般在廳堂間狂奔急馳,那是從來沒有的事。萬家婢僕忽見少奶奶展開輕功,連穿幾個天井,急衝而出,無不驚訝。

  戚芳奔到前廳,見吳坎從門外進來,忙問:「那郎中先生呢?」吳坎道:「這人古裏古怪的,一句話不說便走了。三師嫂,你找他幹麼?師哥的傷有反覆麼?」戚芳道:「不,不!」急步奔出大門,四下張望,已不見賣藥郎中的蹤跡。

  她在大門外呆立半晌,伸手又從懷中取出舊書翻動,每見到一張鞋樣,一張花樣,少年時種種歡樂情事,便如潮水般湧向心頭,眼淚不禁奪眶而出。

  她忽然轉念:「我怎麼這樣傻?公公和三哥他們最近到湘西去見言師叔,說不定無意中闖進了那個山洞,隨手取了這本書來,也是有的。這位郎中先生,怎會和這書有甚相干?」但隨即又想:「不,不!事情那會這麼巧法?那山洞隱秘之極,連爹爹也不知道,世上除我之外,就只師哥他……他一人知道,公公和三哥他們怎找得到?他們是去尋訪言師叔,怎會闖進這山洞去?剛才我擺設酒席之時,明明記得抹過這張椅子,那裏有甚麼書本?這本書若不是那郎中帶來,卻是從那裏來的?」

  ***

  她滿腹疑雲,慢慢回到房中,見萬圭敷了傷藥之後,精神已好得多了。她手中握著那本書,便想詢問丈夫,但轉念一想:「且莫魯莽,倘若那郎中……那郎中……」

  萬圭道:「芳妹,這位郎中先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,須得好好酬謝他才是。」戚芳道:「是啊,我送他一百兩銀子,他又不肯受,真是一位江湖異人,這瓶解藥……咦,解藥呢?是你收了起來麼?」賣藥郎中將解藥交了給她之後,她便放在萬圭床前的桌上,這時卻已不見。萬圭道:「沒有,不在桌上麼?」

  戚芳在桌上、床邊、梳粧枱、椅子、箱櫃、床底、桌底各處尋找,解藥竟是影蹤不見。她心中大急:「難道我適才神智不定,奔出去時落在地下了?不,我記得清清楚楚,是放在桌上這隻藥碗邊的。」萬圭也很焦急,道:「你……你快再找找,怎麼會不見的?我剛才合了一忽兒眼,臨睡著的時候,記得還看到這瓷瓶兒便在桌上。」

  他這麼一說,戚芳更加著急了,轉身出房,拉著女兒問道:「剛才媽出去時,有誰進來過了?」小女孩道:「吳叔叔上來過,他見爹爹睡著了,就下去啦!」

  戚芳吁了一口長氣,隱隱知道事情不對,但萬圭正在病中,不能令他擔憂,說道:「空心菜,你陪著爹爹,說媽媽去向郎中先生再買一瓶藥,給爹爹醫傷。」小女孩點點頭,道:「媽,你快些回來。」

  戚芳定了定神,拉開書桌抽屜,取出一柄匕首,貼身藏著,慢慢走下樓去,尋思:「吳坎這廝在沒人之處見到我,總是賊忒嘻嘻的不懷好意。這郎中是他請來的,莫非他和郎中串通了,安排下甚麼陰謀詭計?否則為甚麼那郎中既不要錢,解藥又不見了?」

  她一面思索,一面走向後園,到得迴廊,只見吳坎倚著欄干,在瞧池裏的金魚。戚芳道:「吳師弟,你一個人在這裏?」吳坎回過頭來,滿臉眉花眼笑,道:「我道是誰,原來是三師嫂。怎麼不在樓上陪伴三師哥,好興致到這裏來?」戚芳嘆了口氣,道:「唉,我悶得很。整天陪著個病人,你師哥手上痛得狠了,脾氣就越來越壞。不出來散散心,找個人說話解悶兒,可把人也憋死了。」吳坎一聽,當真喜出望外,笑道:「三師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,有你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相伴,還要發脾氣,那可也太難侍候了。」

  戚芳走到他身邊,也靠在欄干上,望著池中金魚,笑道:「師嫂是老太婆啦,還說甚麼如花似玉,也不怕人笑歪了嘴。」吳坎忙道:「那裏?那裏?師嫂做閨女時有閨女的美貌,做少奶奶時有少奶奶的俊俏。大家都說:荊州城裏一朵花,千嬌百媚在萬家。」

  戚芳嘿的一聲,轉過身來,伸出手去,說道:「拿來!」

  吳坎笑道:「拿甚麼?」戚芳道:「解藥!」吳坎搖頭道:「甚麼解藥?治萬師哥傷的麼?」戚芳道:「正是,明明是你拿去了。」吳坎狡獪微笑,道:「郎中是我請來的,解藥是我尋來的。萬師哥已敷過一次,少說也可免了數日的痛苦。」戚芳道:「郎中先生說道要連敷十次。」吳坎搖頭道:「我懊悔得緊,懊悔得緊。」戚芳道:「懊悔甚麼?」吳坎道:「我見這草藥郎中污穢骯髒,就像叫化子一般,料想也沒甚麼本事,這才引他上樓,不過想找個事端,多見你一次,沒想到這狗殺才誤打誤撞,居然有治蠍毒的妙藥。這個,那可是大違我的本意了。」

  戚芳聽得心頭火發,可是藥在人家手中,只有先將解藥騙到了手,再跟他算賬,當下強忍怒氣,笑道:「依你說,要你師哥怎麼謝你,你才肯將解藥交出來?」

  吳坎嘆了口氣,道:「三師哥已享了這許多年艷福,早就該死了。」戚芳臉上變色,咬住嘴唇皮不語。吳坎道:「那年你到荊州來,我們師兄弟八人,哪一個不是一見了你便神魂顛倒?狄雲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邊,我們只瞧得人人心裏好生有氣,大夥兒一合計,先去打他個頭崩額裂再說……」戚芳道:「原來你們打我師哥,還是為了我哪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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