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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那工頭聽到笑聲,過來呼叱:「別耗著儘說不幹,快挖,快挖!」

  狄雲心想:「世上那有甚麼聚寶盆?這主人決不是傻子,定是另有計謀,捏造聚寶盆的鬼話來騙人。」又低聲問道:「這裏主人姓甚麼?你說他不是本地人?」那人道:「你瞧,主人不是出來了麼?」

  狄雲順著他眼光望去,只見後堂走出一人,身形瘦削,雙目炯炯有神,服飾極是華麗,約莫五十來歲年紀。狄雲只向他瞧了一眼,心中便怦怦亂跳,轉過了頭,不敢對他再看,心中不住說道:「這人我見過的,這人我見過的。他是誰呢?」只覺這人相貌好熟,一時卻想不起在那裏見過。

  只聽得那人道:「今晚大夥兒把西半邊再掘深三尺,不論有甚麼紙片碎屑,木條磚瓦,一點都不可漏了,都要拿上來給我。」狄雲聽到他的說話之聲,心頭一凜,登時省悟:「是了,原來是他。」低下了頭,斜眼又向他瞧了一眼,心道:「不錯,果真是他。」

  這間大屋主人,竟是在荊州萬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劍法的老乞丐。

  那時他衣服破爛,頭髮蓬亂,全身污穢之極,今日卻是一個衣飾華貴的大財主,通身都變了相,因此直到聽了他說話的聲音,這才認出。

  狄雲立時便想從坑中跳將上去,和他相認,但這幾年來的受苦受難,教會他事事都要鄭重,不可魯莽急躁,尋思:「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,當年我和那大盜呂通相鬥,已然落敗,幸虧他出手相救。後來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劍法,我才得大勝萬門眾弟子。現下想來,他這三招劍法平平無奇,也沒甚麼了不起,但當時卻使我得以免受羞辱。」

  又想:「今日重會,原該好好謝他一番才是。可是這裏是我師父的舊居,他在這裏挖掘甚麼東西?他為甚麼要起這樣一座大屋,掩人耳目?他從前是乞丐,又怎樣發了大財?」心下暗暗琢磨:「還是瞧清楚了再說。他雖是我恩人,但要拜謝也不必忙在一時。他怎麼不怕我師父回來?難道……難道……師父竟死了麼?」

  他從小由師父養育長大,向來便當他是父親一般,想到師父說不定已經逝世,不由得眼眶便紅了。

  突然之間,東南角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,一個鄉民的鋤頭碰到了甚麼東西。那主人躍入坑中,俯身拾起一件東西。坑中眾鄉民都停了挖掘,向他望去,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根銹爛鐵釘,反來覆去的看了半晌,才拋在一邊,說道:「動手啊,快挖,快挖!」

  ***

  狄雲和眾鄉民忙了一夜,那主人始終全神貫注的在旁監督,直到天明,這才收工。多數鄉民散去回家,有七八人住得遠,便在大屋東邊廊下席地而睡。狄雲也在廊下睡了。睡到下午,眾人才起身吃飯。狄雲身上骯髒,旁人不願和他親近,睡覺吃飯時都離得他遠遠地。狄雲正是求之不得。他雖學會了小心謹慎,不敢輕信旁人,但要假裝作偽,仍是頗覺為難,時候一久,定然露出馬腳,別人不來和他親近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

  吃過飯後,狄雲走向三里外的小村,想找人打聽師父是否曾經回來過。遠遠見到幾個少年時的遊伴,這時都已粗壯成人,在田間忙碌工作,他不願顯露自己身份,並不上前招呼,尋到一個不相識的十三四歲少年,問起那間大屋的情形。

  那少年說道,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,屋主人很有錢,來掘聚寶盆的,可是掘到這時候還沒掘到。那少年邊說邊笑,可見掘聚寶盆一事,在左近一帶已成了笑柄。「原來的那幾間小屋麼?嗯,好久沒人住啦,從來沒人回來過。起大屋的時候,自然是把小屋拆了。」

  狄雲別過了那少年,心中悶悶不樂,又是充滿了疑團,猜不出那老乞丐幹這件怪事到底是何用意。他在田野間信步而行,經過一塊菜地,但見一片青綠,都種滿了空心菜。

  「空心菜,空心菜!」

  驀然之間,他心中響起了這幾下清脆的頑皮的聲音。「空心菜」是湘西一帶最尋常的蔬菜,粗生粗長,菜莖的心是空的。他師妹戚芳給他取了這個綽號,笑他直肚直腸,沒半點心事。他自離湘西之後,直到今日,才再看到空心菜。他呆了半晌,俯身摘了一根,聞聞青菜汁液的氣息,慢慢向西走去。

  西邊都是荒山,亂石嶙峋,那是連油桐樹、油茶樹也不能種的。那邊荒山之中,有一個旁人從來不知的山洞,卻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。他懷念昔日,信步向那山洞走去。翻過兩個山坡,鑽過一個大山洞,才來到這幽秘荒涼的山洞前。

  只見一叢叢齊肩的長草,把洞口都遮住了。他心中又是一陣難過,鑽進山洞,見洞中各物,仍和當年自己和戚芳離去時一模一樣,沒半點移動過,只是積滿了塵土。

 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,他用來彈鳥的彈弓,捉山兔的扳機,戚芳放牛時吹的短笛,仍是這麼放在洞裏的石上。那邊是戚芳的針線籃。籃中的剪刀已生滿了黃銹。

  當年逢到冬天農閒的日子,他常在這山洞裏打草鞋或是編竹筐,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子。她拿些零碎布片,叠成鞋底,然後一針針的縫上去。師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。她自己的,鞋面上有時繡一朵花,有時繡一隻鳥,那當然是過年過節時穿的,平時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。若是下田下地做莊稼,不是穿草鞋,就是赤腳。

  狄雲隨手從針線籃中拿起一本舊書,書的封面上寫著《唐詩選輯》四個字。他和戚芳都識字不多,誰也不會去讀甚麼唐詩,那是戚芳用來夾鞋樣、繡花樣的。他隨手翻開書本,拿出兩張紙樣來。那是一對蝴蝶,是戚芳剪來做繡花樣的。他心裏清清楚楚的湧現了那時的情景。

  一對黃黑相間的大蝴蝶飛到了山洞口,一會兒飛到東,一會兒飛到西,但兩隻蝴蝶始終不分開。戚芳叫了起來:「梁山伯,祝英台!梁山伯,祝英台!」湘西一帶的人管這種彩色大蝴蝶叫「梁山伯,祝英台」。這種蝴蝶定是雌雄一對,雙宿雙飛。

  狄雲正在打草鞋,這對蝴蝶飛到他身旁,他舉起半隻草鞋,拍的一下,就將一隻蝴蝶打死了。戚芳「啊」的一聲叫起來,怒道:「你……你幹甚麼?」狄雲見她忽然發怒,不由得手足無措,囁嚅道:「你喜歡……蝴蝶,我……我打來給你。」

  死蝴蝶掉在地下,一動也不動了,那隻沒死的卻繞著死蝶,不住的盤旋飛動。

  戚芳道:「你瞧,這麼作孽!人家好好一對夫妻,你活生生把它們拆散了。」狄雲看到她黯然的神色,聽到她難過的語音,心中才覺歉然,道:「唉,這可是我的不對啦。」

  後來,戚芳照著那隻死蝶,剪了個繡花紙樣,繡在她自己鞋上。到過年的時候,又繡了一隻荷包給他,也是這麼一對蝴蝶,黃色和黑色的翅膀,翅上靠近身體處有些紅色、綠色的細線。這隻荷包他一直帶在身邊,但在荊州被捉進獄中之後,就給獄卒拿去了。

  狄雲拿著那對做繡花樣子的紙蝶,耳中隱隱約約似乎聽到戚芳的聲音:「你瞧,這麼作孽!人家好好一對夫妻,你活生生把它們拆散了。」

  他呆了一陣,將紙蝶又挾回書中,隨手翻動,見書頁中還有許多紅紙花樣,有的是一尾鯉魚,有的是三隻山羊,那是過年時貼在窗上的窗花,都是戚芳剪的。

  他正拿了一張張的細看,忽聽得數十丈外發出石頭相擊的喀喇一響,有人走來。他心想:「這裏從沒人來,難道是野獸麼?」順手將挾著繡花紙樣的書往懷中一塞。

  只聽得有人說道:「這一帶荒涼得很,不會在這裏的。」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嘿,越是荒涼,越是有人來收藏寶物。咱們得好好在這裏尋尋。」狄雲心道:「怎麼到這裏尋寶來著?」閃身出了山洞,隱身在一株大樹之後。

  過不多時,便有人向這邊走來,聽腳步聲共有七八人。他從樹後望將出去,只見當先一人衣服光鮮,油頭粉臉,相貌好熟,跟著又有一人手中提著鐵鏟,走了過來。這人身材高高的,器宇軒昂。狄雲一見,不由得怒氣上衝,立時便想衝出去一把捏死了他。

  這人正是那奪他師妹,送他入獄,害得他受盡千辛萬苦的萬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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