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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▼第八章 羽衣

  水笙和花鐵幹都看得呆了,不知血刀僧又在施展甚麼神奇武功。

  狄雲咽喉間脫卻緊箍,急喘了幾口氣,當下只求逃生,一躍而起,身子站直,只是右腿斷了,「啊喲」一聲,俯跌下去,他右手忙在地下一撐,單憑左腿站了起來,只見血刀老祖雙腳向天,倒插在雪中。他大惑不解,揉了揉眼睛,看清楚血刀老祖確是倒插在深雪之中,全不動彈。

  水笙當狄雲躍起之時,唯恐他加害自己,橫刀胸前,倒退幾步,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。但見他伸手搔頭,滿臉迷惘之色。

  忽聽得花鐵幹讚道:「這位小師父神功蓋世,當真是並世無雙,剛才這一腳將老淫僧踢死,怕不有千餘斤的勁力!這等俠義行逕,令人打從心底裏欽佩出來。」水笙聽到這裏,再也忍耐不住,喝道:「你別再胡言亂語,也不怕人聽了作嘔?」

  花鐵幹道:「血刀僧大奸大惡,人人得而誅之。小師父大義滅親,大節凜然,加倍的不容易,難得,難得,可喜可賀。」他眼見血刀僧雙足僵直,顯然已經死了,當即改口大捧狄雲。其實他為人雖然陰狠,但一生行俠仗義,並沒做過甚麼奸惡之事,否則怎能和陸、劉、水三俠相交數十年,情若兄弟?只是今日一槍誤殺了義弟劉乘風,心神大受激盪,平生豪氣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,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之後,數十年來壓制在心底的種種卑鄙齷齪念頭,突然間都冒了出來,幾個時辰之間,竟如變了一個人一般。

  狄雲道:「你說我……說我……已將他踢死了?」

  花鐵幹道:「確然無疑。小師父若是不信,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雙腳,再將他提起來察看,防他死灰復燃,以策萬全。」這時他所想的每一條計策,都深含陰狠毒辣之意。

  狄雲向水笙望了一眼。水笙只道他要奪自己手中血刀,嚇得退了一步。狄雲搖搖頭,道:「你不用怕。我不會害你。剛才你沒一刀將我連同老和尚砍死,多謝你啦。」水笙哼了一聲,並不答話。

  花鐵幹道:「水姪女,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小師父誠心向你道謝,你該回謝他才是。剛才老惡僧一刀砍向你頭頸,若不是小師父憐香惜玉,相救於你,你還有命在麼?」

  水笙和狄雲聽到他說「憐香惜玉」四字,都向他瞪了一眼。水笙雖是個美貌少女,但狄雲救她之時,只出於「不可多殺好人」的一念,花鐵幹這麼一說,卻顯得他當時其實是存心不良。水笙原對狄雲十分疑忌,花鐵幹這幾句話更增她厭憎之心,一時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惡花鐵幹多些,還是憎惡狄雲多些,總覺這二人都是奸惡不堪,一瞥眼見到父親的屍身,不由得悲不自勝,奔過去伏在屍上,大哭起來。

  花鐵幹笑道:「小師父,請問你法名如何稱呼?」狄雲道:「我不是和尚,別叫我師父不師父的。我身穿僧袍,是為了避難改裝,迫不得已。」花鐵幹喜道:「那妙極了,原來小師父……不,不!該死,該死!請問大俠尊姓大名?」

  水笙雖在痛哭,但兩人對答的言語也模模糊糊的聽在耳裏,聽狄雲說不是和尚,心下將信將疑。只聽狄雲道:「我姓狄,無名小卒,一個死裏逃生的廢人,又是甚麼大俠了?」

  花鐵幹笑道:「妙極,妙極!狄大俠如此神勇,和我那水姪女郎才女貌,正是一對兒,我這個現成媒人,是走不了的啦。妙極,妙極!原來狄大俠本就不是出家人,只須等頭髮一長,換一套衣衫,那就甚麼破綻也瞧不出,壓根兒就不用管還俗這一套啦。」他認定狄雲是血刀門的和尚,只因貪圖水笙的美色,故意不認。

  狄雲搖了搖頭,黯然道:「你口中乾淨些,別儘說髒話。咱們若能出得此谷,我是永遠不見你面,也永遠不見水姑娘之面了。」

  花鐵幹一怔,一時不明白他用意,但隨即省悟,笑道:「啊,我懂了,我懂了!」狄雲瞪了他一眼,道:「你懂了甚麼?」花鐵幹低聲道:「狄大俠寺院之中,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兒,這水姑娘是不能帶去做長久夫妻的。嘿嘿,那麼做幾天霧水夫妻,又有何妨?」

  這幾句話傳入水笙耳中,她憤怒再難抑制,奔過去拍拍拍拍的連打他四下耳光。

  狄雲茫然瞧著,無動於中,只覺這一切跟他毫不相干。

  ***

  過了良久,血刀老祖仍是一動不動。

  水笙幾次想提刀過去砍了他雙腿,卻總是不敢。瞧著父親一動不動的躺在雪上,再也不能鍾愛憐惜自己了,她輕輕叫道:「爹爹!爹爹!」水岱自然再也不能答應她了。水笙淚水一滴滴的落入雪中,將雪融了,又慢慢的和雪水一起結成了冰。

  花鐵幹穴道未解,有一搭沒一搭的向狄雲奉承討好,越說越是肉麻。狄雲不去理他,自行躺在雪地裏閉目養息。

  狄雲初通任督二脈,只覺精神大振,體內一股暖流,自前胸而至後背、又自後背而至前胸,周而復始的不停流轉。每流轉一周,便覺處處都生了些力氣出來,雖然斷腿以及給水笙毆打的各處仍是極為疼痛,但內力既增,這些痛楚便覺甚易忍耐。他生怕這奇妙之極的情景突然而來,又會突然而去,當下躺著不敢動彈,由得內息在任督二脈中川行不歇。

  水笙站起身來,一步步走到血刀僧身旁,只見他仍是毫不動彈,當下大著膽子,揮刀往他左腳上砍去,嗤的一聲輕響,登時砍下一隻腳來,說也奇怪,居然並不流血。水笙定睛一看,只見血液凝結成冰,原來這窮兇極惡的血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時。

  水笙又是歡喜,又是悲傷,提刀在血刀僧腿上一陣亂砍,心想:「爹爹死了,我也不想活啦!這小惡僧不知會如何來折磨我?他只要對我稍有歹意,我即刻橫刀自刎。」

  花鐵幹一切瞧在眼裏,心下暗喜:「這小惡僧雖然兇惡,這時尚無殺我之意,待得我穴道一解,一伸手便取了他性命。」

 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,狄雲覺得內息流轉始終不停,便依照丁典所授「神照經」上內功的法門運氣調息,本來捉摸不到、驅使不動的內息,這時竟然隨心所欲,便如擺頭舉手一般的依意而行。他又是奇怪,又是歡喜。

  調息半晌,坐起身來,取過一根樹枝撐在右腋之下,走到血刀僧身邊。只見他屍身插在雪裏,兩條腿給水笙砍得血肉模糊,確然無疑的已經死了,心想此人作惡多端,原是應有此報,但他對自己卻實在是頗有恩德,心中不禁有些難過,於是將他屍身提了出來,端端正正的放了,捧些白雪堆在屍身之上,雖然草草,卻也算是給他安葬。至於他為甚麼突然間竟會死了,狄雲仍是大惑不解,此人功力通神,自己萬萬不能一腳便踢死了他。

  水笙見到狄雲的舉動,起了模仿的念頭,又見幾頭兀鷹不住在空中盤旋,似要撲下來啄食父親的屍身,忙將父親如法安葬。她本想再安葬劉乘風和陸天抒二人,但一個死在懸崖絕頂,一個死於雪谷深處,自忖沒本事尋得,只索罷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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