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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那魚販頭子兀自口硬,說道:「逞甚麼威風了?」那青年公子喝道:「便是要逞這威風!」提起馬鞭,向他劈頭打落,那魚販頭子舉刀便格。不料那公子的馬鞭忽然斜出向下,著地而捲,招數變幻,直攻對方下盤。魚販頭子急忙躍起相避。這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,倏的反彈上來,已纏住了他右足。那公子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,胯下黃馬立時向前一衝。那魚販頭子的下盤功夫本來甚是了得,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纏住了他,也未必拖得他倒。但這公子先引得他躍在半空,使他根基全失,這才揮鞭纏足。那黃馬這一衝有千斤之力,魚販頭子力氣再大,也是禁受不起,只見他身軀被黃馬拉著,凌空而飛。眾魚販大聲吶喊,七八個人隨後追去,意圖救援。

  那黃馬縱出數丈,將那馬鞭繃得有如弓弦,青年公子蓄勢借力,振臂一甩,那魚販頭子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。他空有一身武功,卻是半點使不出來,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江中射去。岸上眾人大驚之下齊聲呼喊。只聽得撲通一聲,水花濺起老高,魚販頭子摔入了江中,霎時間沉入水底,無影無蹤。

  那少女拍手大笑,揮鞭衝入魚販群中,東抽一記,西擊一招,將眾魚販打得跌跌撞撞的四散奔逃。魚簍魚網撒了一地,鮮魚活蝦在地上亂爬亂跳。

  那魚販頭子一生在江邊討生活,水性自是精熟,從江面上探頭出來,已在下游數十丈之外,污言穢語的亂罵,卻也不敢上岸再來廝打。

  水福提起盛著金鯉的魚簍,打開蓋子,歡歡喜喜的道:「公子請看,紅嘴金鱗,難得又這般肥大。」那青年道:「你急速送回客店,請花大爺應用救人。」水福道:「是。」走到狄雲身前,躬了躬身,道:「多謝小師父救命之恩。不知小師父的法名怎生稱呼?」狄雲聽他左一句小師父,右一句小師父,叫得自己心中發毛,一時答不上話來。那青年道:「快走,快走。千萬不能耽擱了。」水福道:「是。」不及等狄雲答話,快步去了。

  狄雲見這兩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,武藝高強,心中暗自羨慕,頗有結納之意,只是對方並不下馬,想要請教姓名,頗覺不便。正猶豫間,那公子從懷中掏出一錠黃金,說道:「小師父,多謝你救了我們老家人一命。這錠黃金,請師父買菩薩座前的香油罷。」輕輕一拋,將金子向狄雲投了過來。狄雲左手一抄,便已接住,向他回擲過去,說道:「不用了。請問兩位尊姓大名。」

  那青年見他接金擲金的手法,顯是身有武功,不等金子飛到身前,馬鞭揮出,已將這錠黃金捲住,說道:「師父既然也是武林中人,想必得知鈴劍雙俠的小名。」

  狄雲見他抖動馬鞭,將那錠黃金舞弄得忽上忽下,神情舉止,頗有輕浮之意,便道:「適才我聽那魚販頭子稱呼兩位是鈴劍雙俠,但不知閣下尊姓大名。」那青年怫然不悅,心道:「你既知我們是鈴劍雙俠,怎會不知我的姓名?」口中「嗯」了一聲,也不答話。

  便在此時,一陣江風吹了過來,拂起狄雲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。

  那少女一聲驚噫,道:「他……他是西藏青教的……的……血刀惡僧。」那青年滿臉怒色,道:「不錯。哼,滾你的罷!」

  狄雲大奇,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向那少女走近一步,道:「姑娘你說甚麼?」那少女臉上現出又驚又怒的神態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別走近我,滾開。」狄雲心中一片迷惘,問道:「甚麼?」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。

  那少女提起馬鞭,刷的一聲,從半空中猛擊下來。狄雲萬料不到她說打便打,轉頭欲避,已然不及,刷的一聲響處,這一鞭著著實實的打在臉上,從左額角經過鼻樑,通向右邊額角,擊得好不沉重。狄雲驚怒交集,道:「你……你幹麼打我?」見那少女又揮鞭打來,伸手便欲去奪她馬鞭,不料這少女鞭法變幻,他右手剛探出,馬鞭已纏上了他頭頸。

  跟著只覺得後心猛地一痛,已被那青年公子從馬上出腿,踢了一腳,狄雲立足不定,向前便倒。那公子催馬過來,縱馬蹄往他身上踹去。狄雲百忙中向外一滾,昏亂中只聽得銀鈴聲叮玲玲的響了一下,一條白色的馬腿向自己胸口踏將下來。狄雲更無思索餘地,情知這一腳只要踹實了,立時便會送命,彎身一縮,但聽得喀喇一聲,不知斷了甚麼東西,眼前金星飛舞,甚麼也不知道了。

  ***

  待得他神智漸復,醒了過來,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。迷迷糊糊中撐手想要站起,突然左腰一陣劇痛,險些又欲暈去,跟著哇的一聲,吐出一大口鮮血。他慢慢轉頭,只見右腿褲腳上全是鮮血,一條腿扭得向前彎轉。他好生奇怪:「這條腿怎會變成這個樣子?」過了一會,這才明白:「那姑娘縱馬踹斷了我的腿。」

  他全身乏力,腿上和背心更是痛得厲害,一時之間自暴自棄的念頭又生:「我不要活了,便這麼躺著,快快死了才好。」他也不呻吟,只盼速死。可是想死卻並不容易,甚至想昏去一陣也是不能,心中只想:「怎麼還不死?怎麼還不死?」

  過了良久良久,這才想到:「我跟他二人無冤無仇,沒半點地方得罪了他們,正說得好好地,幹麼忽然對我下這毒手?」苦苦思索,心中一片茫然,實無絲毫頭緒,自言自語:「我就是這麼蠢,倘若丁大哥在世,就算不能助我,也必能給我解說這中間的道理。」

  一想起丁典,立時轉念:「我答應了丁大哥,將他與凌小姐合葬。這心願未了,我無論如何不能便死。」伸手到腰間一摸,發覺丁典的骨灰包並沒給人踢破,心下稍慰,用力坐起身來,喉頭一甜,又是鮮血上湧。他知道多吐一口血,身子便衰弱一分,強自運氣,想將這口血壓將下去,卻覺口中鹹鹹的,一張嘴,又是一灘鮮血傾在地下。

  最痛的是那條斷腿,就像幾百把小刀不住在腿上砍斬,終於連爬帶滾的到了柳蔭下,心想:「我不能死,說甚麼也得活下去。要活下去便得吃東西。」見地下的魚蝦早已停止跳動,死去多時,便抓了幾隻蝦塞入口中,胡亂咀嚼,心想:「先得接好斷腿,再想法子快快離開。」

  遊目四顧,見眾魚販拋在地下的各樣物事兀自東一件、西一件的散著,於是爬過去取了一柄短槳,又取過一張漁網,先將漁網慢慢拆開,然後搬正自己斷腿,將短槳靠在腿旁,把漁網的蔴繩纏了上去。纏一會,歇一會,每逢痛得要暈去時,便閉目喘氣,等力氣稍長,又再動手。

  好容易綁好斷腿,心想:「要養好我這條腿,少說也得兩個月時光。卻到那裏去養息才好?」瞥眼見到江邊的一排漁舟,心念一動:「我便住在船中,不用行走。」他生怕這批魚販回來,更遭災難困厄,雖已筋疲力盡,卻不敢稍歇,向著江邊爬去,爬上一艘漁船,解下船纜,扳動短槳,慢慢向江心划去。

  一低頭間,只見身上一角僧袍翻轉,露出衣襟上一把殷紅帶血的短刀,乃是以大紅絲線所繡,刀頭上有三點鮮血滴下,也是紅線繡成,形狀生動,十分可怖。他驀地醒悟:「啊,是了,這是寶象惡僧的僧袍。這兩人只道我是惡僧的一夥。」一伸手,便摸到了自己光禿禿的腦袋。

  他這才恍然,為甚麼那老家人口口聲聲的稱自己為「小師父」,而長江鐵網幫的魚販頭子又罵自己為「小賊禿」,原來自己早已喬裝改扮做了個和尚,卻兀自不覺。又想:「我衣角一翻,那姑娘便說我是西藏青教的甚麼血刀惡僧。這把血刀的模樣這麼難看,這一派和尚又定是無惡不作之人,單看寶象,便可想而知了。」

  他無端端的給踹斷了腿,本來極是惱怒悲憤,一想明白其間的原因過節,登時便對「鈴劍雙俠」消了敵意,反覺這對青年英俠嫉惡如仇,實是大大的好人,只是這二人武功高強,人品俊雅,自己便算將誤會解釋明白了,也不配跟他們結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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