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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過了好一會,只聽得寶象叫道:「好湯!老鼠湯不錯。可惜老鼠太少。小禿子阿三,捉到了老鼠沒有?」叫了幾聲,跟著便大聲咒罵起來。狄雲將右耳伸出水面,聽他的動靜。但聽他滿口污言穢語,罵得粗俗不堪,跟著踢踢躂躂,踏著泥濘尋了出來。只跨得幾步,便到了池塘邊。狄雲那裏還敢露面,捏住了鼻子,全身鑽在水底。幸好那池塘生滿了青萍水藻,他一沉入塘底,在上面便看不到了。

  但水底不能透氣,他一直熬到忍無可忍,終於慢慢探頭上來,想輕輕吸一口氣,剛吸得半口,忽喇一聲,一隻大手抓將下來,已抓住了他後頸。寶象大罵:「不把你這小禿子割成十七八塊,老子不是人。你膽敢逃走!」狄雲反手抱住他胳臂,一股勁兒往池塘內拉扯。寶象沒料到他竟敢反抗,塘邊泥濘,腳下一滑,撲通一聲,跌入了塘中。

  狄雲大喜,使勁將他背脊往水中按去。只是池塘水淺,寶象人又高大,池水淹不過頂,他一踏到塘底,反手便扣住狄雲手腕,跟著左手將他頭掀下水去。狄雲早豁出了性命不要,人在水底,牢牢抱住了寶象身子,說甚麼也不放手。寶象一時倒給他弄得無法可施,破口大罵,一不小心,吞進了幾口污水,怒氣更盛,提起拳頭,直往狄雲背上擂去。

  狄雲只覺這惡僧一拳打來,雖給塘水阻了一阻,力道輕了些,卻也疼痛難忍,只要再挨得幾拳,非昏去不可。他絕無還手之力,只有將腦袋去撞寶象的胸膛。

  正糾纏得不可開交,突然之間,寶象大叫一聲:「啊喲!」抓住狄雲的手慢慢放鬆,舉在半空的拳頭也不擊落,竟緩緩的垂下,跟著身子挺了幾挺,沉入了塘底。

  狄雲大奇,忙掙扎著起來,只見寶象一動不動,顯已死了。他驚魂未定,不敢去碰他身子,遠遠站在池塘一邊觀看。只見寶象直挺挺的躺在塘底,一動也不再動,隔了良久,看來真的已死,狄雲兀自不敢放心,捧起塊石頭擲到他身上,見仍是不動,才知不是裝死。

  狄雲爬上岸來,猜不透這惡僧到底如何會忽然死去,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:「難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,自己可還不知?在他胸口撞得幾頭,便送了他的性命?」試一運氣,只覺「足少陽膽經」一脈中的內息,行到大腿「五里穴」,無論如何便不上行,而「手少陽三焦經」一脈,內息行到上臂「清冷淵」也即遇阻滯。比之在獄中時只有反見退步,想是這幾日來心神不定,擱下了功夫所致。顯然,要練成神照功,時日火候還差得很遠。

  他怔怔的站在池塘之旁,對眼前的情景始終不敢相信是真事。但見雨點一滴滴的落在池塘水面,激成一個個漪漣。寶象的屍身躺在塘底,了無半絲生氣。

  呆了一陣,回到殿中,只見鐵鑊下的柴火已經熄滅,鐵鑊旁又有兩隻老鼠死在地下,肚皮朝天,耳朵和後足兀自微微抖動。狄雲心想:「嗯,原來寶象自己倒捉到了兩隻老鼠,沒福享受,便給我打死了。」見鑊中尚有碗許殘湯,是寶象喝得剩下來的,他肚中正饑,端起鐵鑊,張口便要去喝老鼠湯。突然之間,鼻中聞到一陣奇特的香氣。

  他一呆之下,雙手持著鐵鑊,縮嘴不喝,尋思:「這是甚麼香氣?我聞到過的,那決不是甚麼好東西。」再聞了聞老鼠湯中的奇香,登時省悟,大叫一聲:「好運氣!」雙手一抬,將鐵鑊向天井中拋了出去,轉過身來,向著丁典的屍身含淚說道:「丁大哥,你雖在死後,又救了兄弟一命。」

  在千鈞一髮的瞬息之間,他明白了寶象的死因。

  丁典中了「金波旬花」的劇毒,全身血肉都含奇毒。寶象刀砍丁典屍身,老鼠在傷口中噬食血肉。老鼠食後中毒而死,寶象煮鼠為湯而食,跟著便也中毒。兩人在池塘中糾纏鬥毆,寶象突然毒發身亡。眼前鐵鑊旁這兩頭死鼠,也是喝了鑊中的毒湯而死的。

  狄雲心想:「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這麼一股奇怪的香氣,倘若我心思轉得稍慢片刻,這毒湯已然下肚去了。」

  又想:「我第一次聞到這『金波旬花』的香氣,是在凌小姐的靈堂之中,凌知府塗了在他女兒的棺木上。丁大哥以前卻曾聞過的,曾中過毒,第二次怎能不知?是了,那時丁大哥見到凌小姐的棺木,心神大亂,甚麼都不知道了。」

  他曾數度萬念俱灰,自暴自棄,不想再活在人世,但此刻死裏逃生,卻又慶幸不已。天空仍是烏雲重重叠叠,大雨如注,心中卻感到了一片光明,但覺只須留得一條命在,便有無盡歡樂,無限風光。

  ***

  他定了定神,先將丁典的屍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,然後出外將寶象的屍身從池塘裏拉起來,挖個坑埋了。回到殿中,只見寶象的衣服搭在神壇之上,壇上放著一個油布小包,另有十來兩碎銀子。

  他好奇心起,拿過油布小包,打了開來,見裏面又包著一層油紙,再打開油紙,見是一本黃紙小書,封皮上彎彎曲曲的寫著幾行字不像字、圖不像圖的花樣,也不知是甚麼。翻將開來,見第一頁上繪著一個精瘦乾枯的裸體男子,一手指天,一手指地,面目極是詭異,旁邊註滿了五顏六色的怪字,形若蝌蚪,或紅或綠。狄雲瞧著圖中男子,見他鈎鼻深目,曲髮高顴,不似中土人物,形貌甚是古怪,而怪異之中,更似蘊藏著一股吸引之力,令人不由自主的心旌搖動,神不守舍。他看了一會,便不敢再看。

  翻到第二頁,見上面仍是繪著這個裸體男子,只是姿式不同,左足金雞獨立,右足橫著平伸而出,雙手反在身後,左手握著右耳,右手握著左耳。一路翻將下去,但見這裸體人形的姿式越來越怪,花樣變幻無窮,有時雙手撐地,有時飛躍半空,更有時以頭頂地倒立,下半身卻憑空生出六條腿來。到了後半本中,那人手中卻持了一柄彎刀。

  他回頭翻到第一頁,再向圖中那人臉上細瞧,見他舌尖從左邊嘴角中微微伸出,同時右眼張大而左眼略瞇,臉上神情古怪,便因此而生。他好奇心起,便學著這人的模樣,也是舌尖微吐,右眼張而左眼閉,這姿式一做,只覺得顏面間十分舒暢,再向圖形中看去時,隱隱見到那男子身上有幾條極淡的灰色細線,繪著經脈。狄雲心道:「是了,原來這人身上不繪衣衫,是為了要顯出經脈。」

  丁典在獄中授他神照功之時,曾將人身的經脈行走方位,解說得極是詳細明白,練這項最上乘的內功,基本關鍵便在於此。他早已記得熟了,這時瞧著圖中人身上的經脈線路,不由自主便調運內息,體內一股細微的真氣便依著那經脈運行起來。

  尋思:「這經脈運行的方位,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反,那只怕不對。」但隨即轉念:「我便試他一試,又有何妨?」當即催動內息,循圖而行,片刻之間,便覺全身軟洋洋地,說不出的輕快舒暢。他練神照功時,全神貫注的凝氣而行,那內息便要上行一寸、二寸,也是萬分艱難,但這時照著圖中的方位運行,霎時之間便如江河奔流,竟絲毫不用力氣,內息自然運行。他心中又驚又喜:「怎麼我體內竟有這樣的經脈?莫非連丁大哥也不知麼?」跟著又想:「這本冊子是那惡和尚的,而書上文字圖形又都邪裏邪氣,定不是甚麼正經東西,還是別去沾惹的為是。」

  但這時他體內的內息運行正暢,竟不想就此便停,心中只想:「好罷,只玩這麼一次,下次不能再玩了。」漸漸覺得心曠神怡,全身血液都暖了起來,又過一會,身子輕飄飄地,好似飽飲了烈酒一般,禁不住手舞足蹈,口中發出嗚嗚嗚的低聲呼叫,腦中一昏,倒在地下,便甚麼也不知道了。

  ***

  過了良久良久,這才知覺漸復,緩緩睜開眼來,只覺日光照耀,原來大雨早停,太陽晒進殿來。狄雲一躍而起,只覺精神勃勃,全身充滿了力氣,心想:「難道這本冊子上的功夫,竟有這般好處?不,不!我還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用心習練才是,這種邪魔外道,一沾上身,說不定後患無窮。」拿起冊子,要想伸手撕碎,但想了一想,總覺其中充滿秘奧,不捨得便此毀去。

  他整理一下衣衫,但見破爛已極,實在難以蔽體,見寶象的僧衣和褲子搭在神壇之上,倒是完好,於是取過來穿在身上。雖然穿了這惡僧的僧袍,心中甚覺彆扭,但總勝於褲子上爛了十七八個破洞,連屁股也遮不住。他將那本冊子和十多兩碎銀都揣在懷裏,到大樹下的泥坑中將那包首飾和銀兩挖了出來收起,抱起丁典的屍身,走出廟去。

  行出百餘丈,迎面來了一個農夫,見到他手中橫抱著一個死屍,不由得大吃一驚,一失足便摔在田中,滿身泥濘的掙扎起來,一足高一足低的快步逃走。

  狄雲知道如此行走,必定惹事,但一時卻也想不出甚麼善策。幸好這一帶甚是荒僻,一路走去,不再遇到行人。他橫抱著丁典,心下只想:「丁大哥,丁大哥,我捨不得和你分手,我捨不得和你分手。」

  忽聽得山歌聲起,遠遠有七八名農夫荷鋤走來,狄雲急忙一個箭步,躲入山旁的長草之中,待那些農夫走過,心想:「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遺體,終究不能完成他與凌小姐合葬的心願。」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草,一咬牙,點燃了火,在丁典屍身旁焚燒起來。

  火舌吞沒了丁典頭髮和衣衫,狄雲只覺得這些火燄是在燒著自己的肌肉,撲在地下,咬著青草泥土,淚水流到了草上土中,又流到了他嘴裏……

  ***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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