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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他臥在丁典的屍身之旁,就像過去幾年中,在那小小的牢房裏那樣。

  沒到半夜,忽然下起雨來,淅淅瀝瀝的,一陣大,一陣小。狄雲感到身上寒冷,縮成一團,靠到丁典身旁,突然之間,碰到了丁典冷冰冰的肌膚,想到丁大哥已死,再也不能和自己說話,胸中悲苦,兩行淚水緩緩從面頰上流下。

  突然間雨聲中傳來一陣踢躂、踢躂的腳步聲,正是向土地廟走來。那人踐踏泥濘,卻行得極快。狄雲吃了一驚,耳聽得那人越走越近,忙將丁典的屍身往神壇底下一藏,自己縮身到了神龕之後。

  腳步聲越近,狄雲的心跳得越快,只聽得呀的一聲,廟門給人推開,跟著一人咒罵起來:「媽巴羔子的,這老賊不知逃到了那裏,又下這般大雨,淋得老子全身都濕了。」這聲音正是寶象,出家人大罵「媽巴羔子的」已然不該,自稱「老子」,更是荒唐。狄雲於世務雖所知不多,但這幾年來日常聽丁典講論江湖見聞,也已不是昔年那個渾噩無知的鄉下少年,心想:「這寶象雖作和尚打扮,但吃葷殺人,絕無顧忌,多半是個兇悍之極的大盜。」

  只聽寶象口中污言穢語越來越多,罵了一陣,騰的一聲,便在神壇前坐倒,跟著瑟瑟有聲,聽得出他將全身濕衣都脫了下來,到殿角去絞乾了,搭在神壇邊上,臥倒在地,不久鼾聲即起,竟自睡熟了。

  狄雲心想:「這惡僧脫得赤條條地,在神像之前睡覺,豈不罪過?」又想:「我乘此機會,捧塊大石砸死了他,以免明天大禍臨頭。」但他實不願隨便殺人,又知寶象的武功勝過自己十倍,若不能一擊砸死,只須他稍餘還手之力,自己勢必性命難保。

  這時他倘若從後院悄悄逃走,寶象定然不會知覺,但丁典的屍身是在神壇底下,決計不能捨之而去,一搬動立時便驚動了惡僧。耳聽得庭中雨水點點滴滴的響個不住,心下徬徨無計,只盼明晨雨止,寶象離此他去。但聽來這雨顯是不會便歇。到得天明,寶象如不肯冒雨出廟,自會在廟中東尋西找,非給他見到屍體不可。雖是如此,心中還是存了僥倖之想:「說不定這雨到天亮時便止了,這惡僧急於追我,匆匆便出廟去。」

  忽然間想起一事:「他進來時破口大罵,說不知那『老賊』逃到了那裏。我年紀又不老,為甚麼叫我『老賊』?難道他又在另外追趕一個老人?」想了一會,猛地省悟:「啊,是了,我滿頭長髮,滿臉長鬚,數年不剃,旁人瞧來自然是個老人了。他罵我是『老賊』,嘿嘿,罵我是『老賊』!」想到了這裏,伸手去摸了摸腮邊亂草般的鬍子。

  忽聽得拍的一聲響,寶象翻了個轉身。他睡夢中一腳踢到神壇底下,正好踢中丁典的屍身。他一覺情勢有異,立即醒覺,只道神壇底下伏有敵人,黑暗中也不知廟中有多少人埋伏,搶起身旁單刀,前後左右連砍六刀,教敵人欺不近身來,喝道:「是誰?媽巴羔子的,賊王八蛋!」連罵數聲,不聽有人答應,屏息不語,仍是不聽見有人。

  寶象黑暗中連砍十五六刀,四面八方都砍遍了,正是「夜戰八方式」,飛起一足,砰的一聲,將神壇踢倒,揮刀砍落,拍的一聲輕響,混有骨骼碎裂之聲,已砍中了丁典屍體。

  狄雲聽得清清楚楚,寶象是在刀砍丁典。雖然丁典已死,早已無知無覺,但在狄雲心中,那仍是他至敬至愛的義兄,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,立時便想衝出去拚命,但這五年的牢獄折磨,已將這樸實鹵莽的少年變成個遇事想上幾想的青年。剛一動念,跟著便想:「我衝出去和他廝拚,除了送掉自己性命,更無別樣結果。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願便不能達成。那如何對得起他?」

  寶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屍身,不聞再有動靜,黑暗之中瞧不透半點端倪。他身邊所攜的火紙早在大雨中浸濕了,無法點火來瞧個明白,他慢慢一步一步的倒退,背心靠上了牆壁,以防敵人自後偷襲,然後凝神傾聽。

  這時兩人之間隔了一道照壁,除了雨聲淅瀝,更無別樣聲息。

  狄雲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聲稍重,立時便送了性命,只有將氣息收得極為微細,緩緩吸進,緩緩呼出,腦子中卻飛快的轉著念頭:「再過一個多時辰,天就明了。這惡僧見到丁大哥的屍體,必定大加蹧蹋,那便如何是好?」

  他腦子本就算不得靈活,而要設法在寶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屍體,更是一個極大的難題。他苦苦思索,當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半點主意,心中焦急萬分,自怨自艾:「狄雲啊狄雲,你這笨傢伙,自然是想不出主意。倘若丁大哥不死,他自有法子。」惶急之下,伸手抓著頭髮,用力一扯,登時便扯下了六七根下來。

  突然之間,腦子中出現了一個念頭:「這惡僧叫我『老賊』。他見我滿臉鬍子,只道我是個老人。我若將鬍子剃得乾乾淨淨,他豈非就認我不出了?只是身邊沒有剃刀,怎能剃去這滿臉鬍子?哼,我死也不怕,難道還怕痛?用手一根根拔去,也就是了。」

  想到便做,摸到一根根鬍子,一根根的輕輕拔去,惟恐發出半點聲息,心想:「就算那惡僧認我不出,也不過不來殺我而已,我又有甚麼法子保護丁大哥周全?嗯,行一步,算一步,我只須暫且保得性命,能走近惡僧身旁,乘他不備,便可想法殺他。」

  待得鬍子拔了一大半,忽又想起:「就算我沒了鬍鬚,這滿頭長髮,還是洩露了我的本來面目。這惡僧在長江邊上追我,自然將我這披頭散髮的模樣瞧得清清楚楚了。」一不做,二不休,伸手扯住兩根頭髮,輕輕一抖,便即拔了下來。

  拔鬍子還不算痛,那一根根頭髮要拔個清光,可當真痛得厲害。一面拔著,心中只想:「別說只是拔鬚拔髮這等小事,只要是為了丁大哥,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,也是不會皺一皺眉頭。」又想:「我這法子真笨,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他再也不能教我一個巧妙的法子了。」

  耳聽得寶象又已睡倒,唯恐給這惡僧聽到自己聲息,於是拔一些頭髮鬍子,便極慢極慢的退出一步,直花了小半個時辰,才退到天井之中,又過良久,慢慢出了土地廟的後門。大雨點點滴滴的打在臉上,方始輕輕舒了口氣。

  在廟外不用擔心給寶象聽見,拔鬚拔髮時就快得多了,終於將滿頭長髮、滿腮鬍子拔了個乾乾淨淨。他將拔下的頭髮鬍鬚都埋在爛泥之中,以防寶象發見後起疑,摸摸自己光禿禿的腦袋和下巴,不但已非「老賊」,而且成了個「賊禿」,悲憤之下,終於也忍不住好笑,尋思:「我這麼亂拔一陣,頭頂和下巴勢必是血跡斑斑,須得好好沖洗,以免露出痕跡。」於是抬起了頭,讓雨水淋去臉上污穢。

  又想:「我臉上是沒破綻了,這身衣服若給惡僧認了出來,終究還是糟糕。嗯,沒衣衫好換,我便學那惡僧的樣,脫得赤條條的,卻又怎地?」於是將衣衫褲子都脫了下來,烏蠶衣可不能脫,變成了只有內衣、卻無褲子的局面,當下將外衣撕開,圍在腰間,又恐寶象識得烏蠶衣的來歷,便在爛泥中打了個滾,全身塗滿污泥。

  這時便是丁典復生,只恐一時之間也認他不出。狄雲摸索到一株大樹之下,用手指在爛泥中挖了個洞,將小包袱埋在其中,暗想:「若能逃脫惡僧的毒手,獲得丁大哥平安,日後必當報答這位替我裹傷、贈我銀兩首飾之人的大恩大德。可是他究竟是誰?」

  忙到這時,天色已微微明亮。狄雲悄悄向南行去,折而向西,行出里許,天已大明,眼見大雨兀自未止,料想寶象不會離廟他去,要想找一件武器,荒野中卻到那裏找去?只得拾了一塊尖銳的石片,藏在腰間,心想若能在這惡僧的要害處戮上一下,說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。最好這惡僧已離廟他去,那是上上大吉。

  在積水坑中一照,見到自己古怪的模樣,忍不住好笑,但隨即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淒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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