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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狄雲雖是個從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少年,此刻也明白是落入了人家布置的陰毒陷阱之中。他急躍而起,翻過身來,正要向魯坤撲去,忽然見到一張蒼白的臉,卻是戚芳。

  狄雲一呆,只見戚芳臉上的神色又是傷心,又是卑夷,又是憤怒。他叫道:「師妹!」戚芳突然滿臉漲得通紅,道:「你為甚麼……為甚麼這樣?」狄雲滿腹冤屈,這時如何說得出口?

  戚芳「啊」的一聲,哭了出來,道:「我……我還是死了的好。」見到狄雲右手五指全被削落,心中又是一痛,咬一咬牙,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塊衣襟,走近身來,替他包紮傷口。這時她臉色卻又變得雪白。

  狄雲痛得幾次便欲暈去,但強自支持不倒,只咬得嘴唇出血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。

  魯坤道:「小師娘,這狗賊膽敢對你無禮,咱們定然宰了他給你出氣。」原來這女子是萬震山的小妾。她雙手掩臉,嗚嗚哭喊,說道:「他……他說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話。他說你們師父已經死了,叫我跟從他。他說戚姑娘的父親殺了人,要連累到他。他……他又說已得了好多金銀珠寶,發了大財,叫我立刻跟他遠走高飛,一生吃著不完……」

  狄雲腦海中混亂一片,只是喃喃的道:「假的……假的……」

  周圻大聲道:「去,去!去搜這小賊的房!」

  眾人將狄雲推推拉拉,擁向他的房中。戚芳茫然跟在後面。

  萬圭卻道:「大家不可難為狄師哥,事情沒弄明白,可不能冤枉了好人!」周圻怒道:「還有甚麼不明白的?這小子是屁好人!」萬圭道:「我瞧他倒不是為非作歹之人。」周圻道:「剛才你沒親耳聽見麼?沒親眼瞧見麼?」萬圭道:「我瞧他是多飲了幾杯,不過是酒後亂性。」

  這許多事紛至沓來,戚芳早已沒了主意,聽萬圭這麼替狄雲分辯,心下暗暗感激,低聲道:「萬師兄,我師哥……的確不是那樣的人。」

  萬圭道:「是啊,我說他只是喝醉了酒,偷錢是一定不會的。」

  說話之間,眾人已推著狄雲,來到他房中。沈城雙眼骨碌碌的在房中轉了轉,一矮身,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個重甸甸的包裹來,但聽得叮叮噹噹,金屬撞擊之聲亂響。狄雲更加驚得呆了,只見沈城解開包裹,滿眼都是壓扁了的金器銀器,酒壺酒杯,不一而足,都是萬府中酒筵上的物事。

  戚芳一聲驚呼,伸手扶住了桌子。

  萬圭安慰道:「戚師妹,你別驚慌,咱們慢慢想法子。」

  馮坦揭起被褥,又是兩個包裹。沈城和馮坦分別解開,一包是銀錠元寶,另一包卻是女子的首飾,珠花項鍊、金鐲金戒的一大堆。

  戚芳此時更無懷疑,怨憤欲絕,恨不得立時便橫劍自刎。她自幼和狄雲一同長大,心目中早便當他是日後的夫郎,那料到這個自己一向愛重的情侶,竟會在自己遭逢橫禍之時,要和別的女人遠走高飛。難道這個妖妖嬈嬈的女子,便當真迷住了他麼?還是他害怕受爹爹連累,想獨自逃走?

  魯坤大聲喝罵:「臭小賊,贓物俱在,還想抵賴麼?」左右開弓,重重打了狄雲兩記耳光。狄雲雙臂被孫均、吳坎分別抓住了,無法擋格,兩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脹起來。魯坤打發了性,一拳拳擊向他胸口。

  戚芳叫道:「別打,別打,有話好說。」

  周圻道:「打死這小賊,再報官!」說著也是一拳。狄雲口一張,噴出一大口血來。馮坦挺劍上前,道:「將他左手也割下了,瞧他能不能再幹壞事?」孫均提起狄雲的左臂,馮坦舉劍便要砍下。戚芳「啊」的一聲急叫。萬圭道:「大夥瞧我面上,別難為他了,咱們立刻就送官。」

  戚芳見馮坦緩緩收劍,兩行珠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,向萬圭望了一眼,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情。

  ***

  「一五,一十,十五,二十……」

  差役口中數著,板子著力往狄雲的後腿上打去。狄雲身子被另外兩個差役按著,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來。和他心中痛楚相比,這些擊打根本算不了甚麼,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甚麼。

  他心中只是想:「連芳妹也當我是賊,連她也當我是賊。」

  「二十五……三十……三十五……四十……」板子在落,肌膚腫了,破裂了,鮮血沾到了板子上,濺在四周地下。

  狄雲在監獄的牢房中醒來時,兀自昏昏沉沉,不知自己身處何地,也不知時候已過了多久。漸漸的,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斷截處的疼痛,又感到了背上、腿上、臀上被板子笞打處的疼痛。他想翻過身來,好讓創痛處不壓在地上,突然之間,兩處肩頭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,又使他暈了過去。

  待得再次醒來,他首先聽到了自己聲嘶力竭的呻吟,接著感到全身各處的劇痛。可是為甚麼肩頭卻痛得這麼厲害?為甚麼這疼痛竟是如此的難以忍受?他只感到說不出的害怕,良久良久,竟不敢低下頭去看。「難道我兩個肩膀都給人削去了嗎?」隔了一陣,忽然聽到鐵器的輕輕撞擊之聲,一低頭,只見兩條鐵鍊從自己雙肩垂了下來。他驚駭之下,側頭看時,只嚇得全身發顫。

  這一顫抖,兩肩處更痛得兇了。原來這兩條鐵鍊竟是從他肩胛的琵琶骨處穿過,和他雙手的鐵鐐、腳踝上的鐵鍊鎖在一起。穿琵琶骨,他曾聽師父說過的,那是官府對付最兇惡的江洋大盜的法子,任你武功再強,琵琶骨被鐵鍊穿過,半點功夫也使不出來了。霎時之間,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:「為甚麼要這樣對付我?難道他們真的以為我是大盜?我這樣受冤枉,難道官老爺查不出麼?」

  在知縣的大堂之上,他曾斷斷續續的訴說經過,但萬震山的小妾桃紅一力指證,意圖強姦的是他而不是別人。萬家八個弟子和許多家人都證實,親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紅,看到那些賊贓從他床底下、被褥底下搜出來。衙門裏的差役又都說,荊州萬家威名遠震,那有甚麼盜賊敢去打主意。

  狄雲記得知縣相貌清秀,面目很是慈祥。他想知縣大老爺一時聽信人言,冤枉了好人,但終究會查得出來。可是,右手五根手指給削斷了,以後怎麼再能使劍?

  他滿腔憤怒,滿腹悲恨,不顧疼痛的站起身來,大聲叫喊:「冤枉,冤枉!」忽然腿上一陣酸軟,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。他掙扎著又想爬起,剛剛站直,腿膝酸軟,沒向前摔倒。他爬在地下,仍是大叫:「冤枉,冤枉。」

  屋角中忽有一個聲音冷冷的說道:「給人穿了琵琶骨,一身功夫都廢了,嘿嘿,嘿嘿!下的本錢可真不小!」狄雲也不理說話的是誰,更不去理會這幾句話是甚麼意思,仍是大叫:「冤枉,冤枉!」

  一名獄卒走了過來,喝道:「大呼小叫的幹甚麼?還不給我閉嘴!」狄雲叫道:「冤枉,冤枉!我要見知縣大老爺,要求他伸冤。」那獄卒喝道:「你閉不閉嘴?」狄雲反而叫得更響了。

  那獄卒獰笑一聲,轉身提了一隻木桶,隔著鐵欄,兜頭便將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。狄雲只感一陣臭氣刺鼻,已不及閃避,全身登時濕透,這一桶竟是尿水。尿水淋上他身上各處破損的創口,疼痛更是加倍的厲害。他眼前一黑,暈了過去。

  他迷迷糊糊的發著高燒,一時喚著:「師父,師父!」一時又叫:「師妹,師妹!」接連三天之中,獄卒送了糙米飯來,他一直神智不清,沒吃過一口。

  ***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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