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飛狐外傳 | 上頁 下頁
一四四


  胡斐聽得暗暗點頭,心想:「這兩人卑鄙狠毒,早該殺了。」只聽她又道:「大師哥一臂雖去,毒氣已然攻心,一月之內,仍當毒發不治。兩位已叛出本門,遭人毒手,本與小妹無關,只是瞧在先師的份上,這裏有三粒『生生造化丹』,是師父以數年心血製煉而成,小妹代先師賜你,每一粒可延師兄三年壽命。師兄服食之後,盼你記著先師的恩德,還請拊心自問:到底是你原來的師父待你好,還是新拜的師父待你好?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三粒紅色藥丸,托在手裏。

  薛鵲正要伸手接過,石萬嗔冷笑道:「手臂都已砍斷,還怕甚麼毒氣攻心?這三粒『死死索命丹』一服下肚,那才是毒氣攻心呢。」

  程靈素道:「兩位若是相信新師父的話,那麼這三粒丹藥原是用不著了。」說罷便要收入懷中。慕容景岳急道:「不!小師妹,請你給我。」薛鵲道:「多謝小師妹,從今而後,我二人改過自新,重做好人。」低頭走到程靈素身前,取過三枚丹藥,突然身形一幌,怒喝:「石萬嗔,你好毒的……」一句話未說完,俯身摔倒在地。

  程靈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驚,沒見石萬嗔有何動彈,怎地已下了毒手?程靈素彎下腰來,翻過薛鵲身子,要看她如何被害,是否有救,剛將她身子扳轉,突然右手手腕一緊,已被薛鵲抓住。程靈素知道不好,左手待要往她頭頂拍落,但右手脈門被她抓住,全身酸麻,竟是動彈不得,薛鵲右手握著短刀,刀尖已抵在程靈素胸口,喝道:「將《藥王神篇》放下!」程靈素一念之仁,竟致受制,只得將《藥王神篇》摔在地下。

  胡斐待要上前相救,但見薛鵲的刀尖抵正了程靈素的心口,只要輕輕向前一送,立時沒命,心中雖是大急,卻不敢動手。

  薛鵲緊緊抓著程靈素手腕,說道:「師父,弟子助你奪到《藥王神篇》,請你將碧蠶毒蠱、鶴頂紅、孔雀膽三種藥物,放在這小賤人的掌心,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。」石萬嗔笑道:「好徒兒,好徒兒,這法子實在高明。」取出金盒,用金匙挑了碧蠶毒蠱,兩枚指甲中藏了鶴頂紅和孔雀膽的毒粉,便要往程靈素掌心放落。

  慕容景岳重傷之後,雖是搖搖欲倒,卻知這是千鈞一髮的機會,只要程靈素掌心也受了這三種毒藥,她若有解藥,勢須取出自療,自己便可奪而先用,就算真的沒有解藥,也是報了適才之仇,叫她作法自斃,當下奮力攔在胡斐身前,防他阻撓石萬嗔下毒。

  胡斐正當無法可施之際,突見慕容景岳搶在自己身前,左手呼的一拳,便往他面門擊去。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,胡斐此時情急拚命,那容他有還招餘地,左手拳尚未打實,右手掌出如風,無聲息的推在他胸口。這一掌雖無聲響,力道卻是奇重,只推得慕容景岳直向薛鵲撞去。薛鵲被他一撞,登時摔倒,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靈素的手腕不放。

  胡斐縱身上前,在薛鵲的駝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腳,薛鵲吃痛不過,只得鬆開了程靈素的手腕。這幾下猶似電光石火,實只瞬息間的事,薛鵲手掌剛被震開,石萬嗔的手爪已然抓到。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藥碰到程靈素身子,右手急掠,在他肩頭一推,石萬嗔反掌擒拿,向他右手抓來。

  程靈素急叫:「快退!」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「九曲折骨法」,原可將他手掌的五根指頭立時扭斷,但這人指上帶有劇毒,如何敢碰?急忙後躍而避,石萬嗔一抓不中,順手將金匙擲出。跟著手指連彈,毒粉化作煙霧,噴上了胡斐的手背。

 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,但想這三人奸險狠毒無比,立心斃之於當場,單刀揮出,白光閃閃,全是進手招數。石萬嗔虎撐未及招架,只覺左平上一涼,三報手指已被削斷。他又驚又怕,右手又是一彈,彈出一陣煙霧。程靈素驚叫:「大哥,退後!」胡斐擋在程靈素身前,不敢向前追擊。眼見石萬嗔、慕容景岳、薛鵲一齊逃出了廟外。

  ***

  程靈素握著胡斐的手,心如刀割,自己雖然得脫大難,可是胡斐為了相救自己,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蠶毒蠱、鶴頂紅、孔雀膽三種剛毒,《藥王神篇》上說得明明白白:「劇毒入心,無藥可治。」

  難道揮刀立刻將他右手砍斷,再讓他服食「生生造化丹」,延續九年性命?三般劇毒入體,以「生生造化丹」延命九年,此後再服「生生造化丹」也是無效了。

  他是自己在這世界上唯一親人,和他相處了這些日子之後,在她心底,早已將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。這樣好的人,難道便只再活九年?

  程靈素不加多想,腦海中念頭一轉,早已打定了主意,取出一顆白色藥丸,放在胡斐口中,顫聲道:「快吞下!」胡斐依言嚥落,心神甫定,想起適才的驚險,猶是心有餘怖,說道:「好險,好險!」見那《藥王神篇》掉在地下,一陣秋風過去,吹得書頁不住翻轉,說道:「可惜沒殺了這三個惡賊!幸好他們也沒將你的書搶去。二妹,倘若你手上沾了這三種毒藥,那可怎麼辦?」

  程靈素柔腸寸斷,真想放聲痛哭,可是卻哭不出來。

  胡斐見她臉色蒼白,柔聲道:「二妹,你累啦,快歇一歇吧!」程靈素聽到他溫柔體貼的說話,更是說不出的傷心,哽咽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胡斐忽覺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癢,正要伸左手去搔,程靈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,顫聲道:「別動!」胡斐覺得她手掌冰涼,奇道:「怎麼?」突然間眼前一黑,咕咚一聲,仰天摔倒。

  胡斐這一交倒在地下,再也動彈不得,可是神智卻極為清明,只覺右手手背上一陣麻,一陣癢,越來越是厲害,驚問:「我也中了那三大劇毒麼?」

  程靈素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著面頰流下,撲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,緩緩點了點頭。胡斐見此情景,不禁涼了半截,暗想:「她這般難過,我身上所中劇毒,定是無法救治了。」剎時之間,心頭湧上了許多往事:商家堡中和趙半山結拜、佛山北帝廟中的慘劇、瀟湘道上結識袁紫衣、洞庭湖畔相遇程靈素,以及掌門人大會、紅花會群雄、石萬嗔……這一切都是過去了,過去了……

  他只覺全身漸漸僵硬,手指和腳趾寒冷徹骨,說道:「二妹,生死有命,你也不必難過。只可惜你一個人孤苦伶仃,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。那金面佛苗人鳳雖是我的殺父之仇,但他慷慨豪邁,實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。我……我死之後,你去投奔他吧,要不然……」說到這裏,舌頭大了起來,言語模糊不清,終於再也說不出來了。

  程靈素跪在他身旁,低聲道:「大哥,你別害怕,你雖中三種劇毒,但我有解救之法。你不會動彈,不會說話,那是服了那顆麻藥藥丸的緣故。」胡斐聽了大喜,眼睛登時發亮。

  程靈素取出一枚金針,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,將口就上,用力吮吸。胡斐大吃一驚,心想:「毒血吸入你口,不是連你也沾上了劇毒麼?」可是四肢寒氣逐步上移,全身再也不聽使喚,那裏掙扎得了。

  程靈素吸一口毒血,便吐在地下,若是尋常毒藥,她可以用手指按捺,從空心金針中吸出毒質,便如替苗人鳳治眼一般,但碧蠶毒蠱、鶴頂紅、孔雀膽三大劇毒入體,又豈是此法所能奏效?她直吸了四十多口,眼見吸出來的血液已全呈鮮紅之色,這才放心,吁了一口長氣,柔聲道:「大哥,你和我都很可憐。你心中喜歡袁姑娘,那知道她卻出家做了尼姑……我……我心中……」

  她慢慢站起身來,柔情無限的瞧著胡斐,從藥囊中取出兩種藥粉,替他敷在手背,又取出一粒黃色藥丸,塞在他口中,低低地道:「我師父說中了這三種劇毒,無藥可治,因為他只道世上沒有一個醫生,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。大哥,他不知我……我會待你這樣……」

  胡斐只想張口大叫:「我不要你這樣,不要你這樣!」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對的神色之外,實在無法表示。

  程靈素打開包裹,取出圓性送給她的那隻玉鳳,淒然瞧了一會,用一塊手帕包了,放在胡斐懷裏。再取出一枝蠟燭,插在神像前的燭台之上,一轉念間,從包中另取一枝較細的蠟燭,拗去半截,幌火摺點燃了,放在後院天井中,讓蠟燭燒了一會,再取回來放在燭台之旁,另行取一枝新燭插上燭台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