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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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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場習氣。德布等敗得如此狼狽,紅花會人物既未驚動皇親大官,他們回去定是極力隱瞞,無人肯說在陶然亭畔遇敵,決不致調動軍馬前來復仇。此處雖離京城不遠,卻盡可放心逗留。群雄和陸菲青是故友重逢,和胡斐、程靈素是新知初會,自各有許多話說。 言談之間,忽聽得遠遠傳來兩下掌聲,稍停一下,又是連拍三下。那書生打扮的「金笛秀才」余魚同拍掌三下相應,一停之後,連拍兩下。無塵道:「五弟、六弟來啦。」 只見掌聲傳來處飛馳過來兩人,身形高瘦。胡斐在福康安府中見過,知是西川雙俠常伯志、常赫志到了。只見他兄弟身後又跟著兩人,手中各抱著一個孩子,奔到近處,見是雙子門倪不大、倪不小兄弟。他二人手中抱的,竟然是馬春花的一對雙生兒子。 原來倪不大、倪不小看中了這對孩子,寧可性命不要,也是要去奪來。常氏兄弟原是雙生兄弟,聽了倪氏兄弟之言,激動心意,乘著掌門人大會一哄而散的大亂,混入福府內院。其時福康安和眾衛士腹中正自大痛,均道身中劇毒,人人忙於服藥解毒,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手,毫不費力地打倒了七八名衛士,便又將這對孩子搶了出來。 胡斐見了這對孩子,想起馬春花命在頃刻,不由得又喜又悲,猛地想起一事,對陳家洛道:「總舵主,晚輩有個極荒唐的念頭,想求你一件事。」陳家洛道:「胡兄弟但說不妨。你我今日雖是初會,但神交已久,但教力之所及,無不依從。」 胡斐只覺這番話極不好意思出口,不禁頗為忸怩,紅了臉道:「晚輩這個念頭,實在是異想天開,說出來只怕各位見笑。」 陳家洛微笑道:「我輩所作所為,在旁人看來,那一件不是荒唐之極?那一件不是異想天開?」 胡斐道:「總舵主既不見怪,我便說了。」指著那兩個孩童說道:「這兩個孩竟是福康安之子,他們的母親卻是命在垂危。」於是從當年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馬春花相遇一段事說起,直說到馬春花中毒不治。只聽得群雄血脈賁張,無不大為憤怒。依無塵之見,立時便要趕進北京城中,將這無情無義的福康安一劍刺死。 紅花會七當家武諸葛徐天宏道:「昨晚北京鬧了這等大事出來,咱們若再貿然進城,福康安定然刺不到,說不定大伙還難以全身而退。」 陳家洛點頭道:「此刻福康安府門前後,不知有多少軍馬把守,如何下得了手?單是要混進城門,便是大大不易。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來,志在一祭,不可為了洩一時之憤,使眾兄弟有所損折。胡兄弟,你求我做甚麼事?」 胡斐道:「我見總舵主萬里迢迢,從回疆來到北京,只是一祭墓中這位姑娘,情深義重,世所罕見。在下昔日曾受這位馬姑娘一言之恩,無以為報,中心不安。眼見她臨死之際,掛念兩事,死難瞑目。一件是想念她兩個愛子,天幸常氏雙俠兩位前輩已救了出來,另一件卻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賊,仍盼和他一敘。雖說她至死不悟,可笑亦復可憐,但情之所鍾……」說到這裏,心下黯然,已不知如何措詞。 陳家洛道:「我明白啦!你是要我假冒那個傷天害理、負心薄倖的福康安,去慰一慰這位多情多義的馬姑娘?」胡斐低聲道:「正是!」 群雄覺得胡斐這個荒唐的念頭果是異想天開之至,可是誰也笑不出來。 陳家洛眼望遠處,黯然出神,說道:」墓中這位姑娘臨死之際,如能見我一面,那是多麼的快活!可惜終難如願……」轉頭向胡斐道:「好,我便去見見這位馬姑娘。」 胡斐好生感激,暗想陳家洛叱吒風雲,天下英雄豪傑無不推服,自己只是個無名晚輩,今日初會,便求他去做這樣一件荒誕不經之事,話一出口,心中便已後悔,他居然一口答允,以後這位總舵主便是要自己赴湯蹈火,也是在所不辭了。 *** 群雄上了馬,由胡斐在前帶路,天將黎明時到了藥王廟外。 胡斐雙手攜了孩子,伴同陳家洛走進廟去。只見一間陰森森的小房之中,一燈如豆,油已點乾,燈火欲熄未熄。馬春花躺在炕上,氣息未斷。 兩個孩子撲向榻上,大叫:「媽媽,媽媽!」馬春花睜開眼來,見是愛子,陡然間精神一振,也不知那裏來的力氣,將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懷裏,說道:「孩子,孩子,媽想得你好苦!」三個人相擁良久,她轉眼見到胡斐,對兩個孩子道:「以後你們跟著胡叔叔,好好聽他的話……你們……拜了他作義……義……」 胡斐知她心意,說道:「好,我收了他們作義兒,馬姑娘,你放心吧!」馬春花臉露微笑,道:「快……快磕頭,我好……好放心……」兩個孩子跪在胡斐面前,磕下頭去。 胡斐讓他們磕了四個頭,伸手抱起兩人,低聲道:「馬姑娘,你還有甚麼吩咐麼?」馬春花道:「我死了之後,求你……求你將我葬……葬在我丈夫徐……師哥的墳旁……他很可憐……從小便喜歡我……可是我不喜歡……不喜歡他。」 胡斐突然之間,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敵、商寶震在屋外林中擊死徐錚的情景來,心中又是一酸,說道:「好,我一定辦到。」沒料到她臨死之際,竟會記得丈夫,傷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歡。他深恨福康安,聽馬春花記得丈夫,不記得那個沒良心的情郎,那是再好不過,那知馬春花幽幽嘆了口氣,輕輕地道:「福公子,我多想再見你一面。」 陳家洛進房之後,一直站在門邊暗處,馬春花沒瞧見他。胡斐搖了搖頭,抱著兩個孩兒,悄悄出房,陳家洛緩步走到她的床前。 胡斐跨到院子中時,忽聽得馬春花「啊」的一聲叫。這聲叫喚之中,充滿了幸福、喜悅、深厚無比的愛戀。 她終於見到了她的「心上人」…… 胡斐惘然走出廟門,忽聽得笛聲幽然響起,是金笛秀才余魚同在樹下橫笛而吹。胡斐心頭一震,在很久以前,在山東商家堡,依稀曾聽人這樣纏綿溫柔的吹過。 這纏綿溫柔的樂曲,當年在福康安的洞簫中吹出來,挑動了馬春花的情懷,終於釀成了這一場冤孽。 金笛秀才的笛子聲中,似乎在說一個美麗的戀愛故事,卻也在抒寫這場愛戀之中所包含的苦澀、傷心和不幸。 廟門外每個人都怔怔地沉默無言,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淒涼的往事。胡斐想到了那個騎在白馬上的紫衫姑娘,恨不得撲在地上大哭一場。即使是豪氣逼人的無塵道長,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,在很遠很遠的地方,那個美麗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,騙得他斬斷了自己的一條臂膀…… 笛聲悠緩地淒涼地響著。 過了好一會兒,陳家洛從廟門裏慢慢踱了出來。他向胡斐點了點頭。胡斐知道馬春花是離開這世界了。她臨死之前見到了心愛的兩個兒子,也見到了「情郎」。胡斐不知道她跟陳家洛說了些甚麼,是責備他的無情薄倖呢,還是訴說自己終生不渝的熱情?除了陳家洛之外,這世上是誰也不知道了。 胡斐拜託常氏雙俠和倪氏昆仲,將馬春花的兩個孩子先行帶到回疆,他料理了馬春花的喪事之後,便去回疆和眾人聚會。 陳家洛率領群雄,舉手和胡斐、程靈素作別,上馬西去。 胡斐始終沒跟他們提到圓性。奇怪的是,趙半山、駱冰他們也沒提起。是不是圓性已經會到了他們,要他們永遠別向他提起她的名字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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