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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二


  胡斐疾趨花園後門,翻牆而出,卻只叫得一聲苦,但見東面西面,都是黑壓壓的一片,站滿了衛士。他抱了兩個孩子,越過一大片空地,搶進了一條胡同。眾衛士大呼:「拿刺客,拿刺客!」自後追來。

  胡斐奔完胡同,轉到一條橫街,只見前面一輛騾車停在街心。胡斐一躍上車,叫道:「快趕,快趕!重重賞你銀子!」車夫位上並肩坐著兩人。右邊一個身材瘦削的漢子一提韁繩,鞭子拍的一響,騾子拉著車子便跑。

  胡斐喘息稍定,只覺奇臭沖鼻,定睛一看,見車上裝滿了糞桶,原來那是挨門沿戶替人倒糞桶的一輛糞車,心想:「怪不得半夜三更的,竟有一輛騾車在這兒?」回頭望時,見眾衛士大聲吶喊,隨後趕來。

  他心念一動,提起一隻糞桶,向後擲了過去。這一擲力道極猛,兩名奔在最先的衛士登時給糞桶撞倒,淋漓滿身,一時竟然爬不起來。其餘眾衛士見狀,一齊駐足。這些人都是精選的悍勇武士,刀山槍林嚇他們不倒,但大糞桶當頭擲來,卻是誰也不敢嘗一嘗這般滋味。

  那騾子足不停步的向前直跑,但過不多時,後面人聲隱隱,眾衛士又趕了上來。須知福康安是當朝兵部尚書,執掌天下兵馬大權,府中衛士個個均非庸手,給胡斐接連兩晚鬧了個天翻地覆,眾衛士的臉皮往那裏擱去?因此一見糞車跑遠,糞桶已擲投不到,各人踏過滿地糞水,鍥而不捨的繼續追趕。

  胡斐心下煩惱:「倘若我便這麼回去,豈不是自行洩露了住處?馬姑娘未脫險境,怎能引鬼上門?但若不回住處,卻又躲到那裏去?」便這麼尋思之際,眾衛士又迫得近了些,只是害怕糞桶,不敢十分逼近,各人均想:「咱們便是這麼遠遠跟著,難道在這北京城中,你還能插翅飛去?」

  轉眼之間,騾車馳到一個十字路口,只見街心又停著一輛糞車。胡斐所乘的車子馳著靠近,趕騾子的車夫伸臂向胡斐一招,喝道:「過去!」縱身一躍,坐上了另一輛糞車。胡斐抱著兩個孩子跟著躍過。先前車上的另一個漢子接過韁繩,竟是毫不停留,向西邊岔道上奔了下去。胡斐所乘的騾車卻向東行。

  待得眾衛士追到,只見兩輛一模一樣的糞車,一輛向東,一輛向西,卻不知刺客是在那一輛車中。眾人略一商議,當下兵分兩路,分頭追趕。

  胡斐聽了那身材瘦削的漢子那一聲呼喝,又見了這一躍的身法,已知是程靈素前來接應,喜道:「二妹,原來是你!」程靈素「哼」的一聲,並不答話。胡斐又問:「馬姑娘怎樣?病勢沒轉吧?」程靈素道:「不知道。」胡斐知她生氣了,柔聲道:「二妹,我沒聽你話,原是我的不是,請你原諒這一次。」程靈素道:「我說過不給她治病,便不治病。難道我說的不是人話麼?」

  說話之間,又到了一處岔道,但見街中心仍是停著一輛糞車。這一次程靈素卻不換車,只是唿哨一聲,做個手勢,兩輛糞車分向南北,同時奔行。眾衛士追到時面面相覷,大呼:「邪門!邪門!」只得又分一半人北趕,一半人南追。

  北京城中街道有如棋盤,一道道縱通南北,橫貫東西,因此行不到數箭之地,便出現一條岔道,每處十字路口,必有一輛糞車停著。程靈素見眾衛士追得近了,便不換車,以免縱起躍落時給他們發覺,若是相距甚遠,便和胡斐攜同兩孩換一輛車,使騾子力新,奔馳更快。這樣每到一處岔道,眾衛士的人數便減少了一半,到得後來,稀稀落落的只有五六人追在後面。這五六人也已奔得氣喘吁吁,腳步慢了很多。

  胡斐又道:「二妹,你這條計策真是再妙不過,倘若不是僱用深夜倒糞的糞車,尋常的大車一輛輛停在街心,給巡夜官兵瞧見了,定會起疑。」程靈素冷笑道:「起疑又怎麼樣?反正你不愛惜自己,便是死在官兵手中,也是活該。」胡斐笑道:「我死是活該,只是累得姑娘傷心,那便過意不去。」程靈素冷笑道:「你不聽我話,自己愛送命,才沒人為你傷心呢。除非是你那個多情多義的袁姑娘……她又怎麼不來助你一臂之力?」胡斐道:「她沒知道我會這樣傻,竟會闖進福大帥府中去。天下只有一位姑娘,才知道我會這般蠻幹胡來,也只有她,才能在緊急關頭救我性命。」

  這幾句話說得程靈素心中舒服慰貼無比,哼了一聲,道:「當年救你性命的是馬姑娘,所以你這般念念不忘,要報她大恩。」胡斐道:「在我心中,馬姑娘怎能跟我的二妹相比?」

  程靈素在黑暗中微微一笑,道:「你求我救治馬姑娘,甚麼好聽的話都會說。待得不求人家了,便又把我的說話當作耳邊風。」胡斐道:「倘若我說的是假話,教我不得好死。」程靈素道:「真便真,假便假,誰要你賭咒發誓了?」她這句話口氣鬆動不少,顯是胸中的氣惱已消了大半。

  再過一個十字路口,只見跟在車後的衛士只剩下兩人。胡斐笑道:「二妹,你拉一拉韁,我變個戲法你瞧。」程靈素左手一勒,那騾子倏地停步。在後追趕的兩名衛士奔得幾步,與騾車已相距不遠。胡斐提起一隻空糞桶,猛地擲出,噗的一響,正好套在一名衛士的頭上。另一名衛士吃了一驚,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轉身便逃。

  程靈素見了這滑稽情狀,忍不住噗哧一聲,笑了出來。便在這一笑之中,滿腔怒火終於化為烏有。

  胡斐和她並肩坐在車上,接過韁繩,這時距昨晚居住之處已經不遠,後面也再無衛士追來。兩人再馳一程,便即下車,將車子交給原來的車夫,又加賞了他一兩銀子,命他回去。各人抱了一個小孩,步行而歸,越牆回進居處,當真是神不知,鬼不覺,卻有誰知道這兩人適才正是從福大帥府中大鬧而回?

  ***

  馬春花見到兩個孩子,精神大振,緊緊摟住了,眼淚便如珍珠斷線般流下。兩個孩子也是大為高興,直叫「媽媽!」

  程靈素瞧著這般情景,眼眶微濕,低聲道:「大哥,我不怪你啦。咱們原該把孩子奪來,讓他們母子團聚。」胡斐歉然道:「我沒聽你的吩咐,心中總是抱憾。」程靈素嫣然一笑,道:「咱們第一天見面,你便沒聽我吩咐。我叫你不可離我身邊,叫你不可出手,你聽話了麼?」

  馬春花見到孩子後,心下一寬,痊可得便快了,再加程靈素細心施針下藥,體內毒氣漸除。只是她問起如何到了這裏,福康安何以不見?胡斐和程靈素卻不明言。兩個孩子年紀尚小,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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