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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


  胡斐笑道:「怎麼?小弟裝了一部鬍子,汪大哥便不認得了麼?」汪鐵鶚低聲道:「悄聲!胡大哥,城中到處都在找你,你敢如此大膽,居然還到這裏來喝酒?」胡斐笑道:「怕甚麼?連你汪大哥也不認得我,旁人怎認得出來?」汪鐵鶚道:「北京城裏是不能再耽了,你快快出城去吧?盤纏夠不夠?」

  胡斐道:「多謝汪大哥古道熱腸,小弟銀子足用了。」心想:「此人性子粗魯,倒是個厚道之人。」那張九卻臉上變色,低下了頭一言不發。

  汪鐵鶚又道:「今日城門口盤查得緊,你出城時別要露出破綻,還是我和張大哥送你出城為妙。那位程姑娘呢?」胡斐搖頭道:「我暫且不出城。我還有一筆帳要跟福大帥算一算。」張九聽到這裏,臉上神色更是顯得異樣。

  汪鐵鶚道:「胡大哥,我本領是遠遠的不及你,可是有一句良言相勸。福大帥權勢熏天,你便當真跟他有仇,又怎鬥他得過?我吃他的飯,在他門下辦事,也不能一味護著你。今日冒個險送你出城。你快快走吧。」胡斐道:「不成,汪大哥,你可知我為甚麼得罪了福大帥?」汪鐵鶚道:「我不知道,正想問你。」

  胡斐當下將福康安如何在商家堡結識馬春花,如何和她生下兩個孩子,昨晚馬春花如何中毒等情一一低聲說了,又說到自己如何相救,馬春花如何思念兒子,命在垂危,自己雖然干冒萬險,也要將那兩個孩子救了出來去交給她。

  汪鐵鶚越聽越怒,拍桌說道:「原來這人心腸如此狠毒!胡大哥,你英雄俠義,當真令人好生欽佩。可是福大帥府中戒備嚴密,不知有多少高手四下守衛,要救那兩孩子,這會兒是想也休想。只好待這件事鬆了下來,慢慢再想法子。」胡斐道:「我卻有個計較在此,咱們借用了張大哥的服色,讓我扮成衛士,黑夜之中,由你領著到府裏去動手。」

  張九臉色大變,霍地站起,手按刀柄。胡斐左手持著酒杯喝了口酒,右手正伸出筷子去挾菜,突然間左手一揚,半杯酒潑向張九眼中。張九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伸手去揉。胡斐筷子探出,在他胸口「神藏」和「中庭」兩穴上各戳了一下。張九身子一軟,登時倒在椅上。

  店小二聽得聲音,過來察看。胡斐道:「這位總爺喝醉了,得找個店房歇歇。」店小二道:「過去五家門面,便是安遠老店。小人扶這位總爺過去吧!」胡斐道:「好!」又賞了他五錢銀子。那店小二歡天喜地,扶著張九到那客店之中。胡斐要了一間上房,閂上了門,伸指又點了張九身上三處穴道,令他十二個時辰之中,動彈不得。

  汪鐵鶚心中猶似十五個吊桶打水,七上八落,眼見胡斐行俠仗義,做事爽快明決,不禁甚是佩服,但想到幹的是如此一樁奇險之事,心中又是惴惴不安。胡斐除下身上衣服,給張九換上,自己卻穿上了他的一身武官服色,好在兩人都是中等身材,穿著倒也合身。

  汪鐵鶚道:「我是申正當值,過一會兒時候便到了。」胡斐道:「你給張九告個假,說他生了病,不能當差。我在這兒等你,到晚間二更天時,你來接我。」汪鐵鶚呆了半晌,心想只要這一句話兒答應下來,一生便變了模樣,要做個鐵錚錚的漢子,甚麼榮華富貴,就是一筆勾銷;但若一心一意為福大帥出力,不免是非不分,於心不安。

  胡斐見他遲疑,說道:「汪大哥,這件事不是一時可決,你也不用此刻便回我話。」汪鐵鶚點了點頭,逕自出店去了。胡斐躺在炕上,放頭便睡,他知道眼前實是一場豪賭,不過下的賭注卻是自己的性命。

  到二更天時,汪鐵鶚或者果真獨個兒悄悄來領了自己,混進福康安府中。但這麼一來,汪鐵鶚的性命便是十成中去了九成。他跟自己說不上有甚麼交情,跟馬春花更是全無淵源,為了兩個不相干之人而甘冒生死大險,依著汪鐵鶚的性兒,他肯幹?他自幼便聽從周鐵鷦的吩咐,對這位大師兄奉若神明,何況又在福康安手下居官多年,這「功名利祿」四字,於他可不是小事。

  若是一位意氣相投的江湖好漢,胡斐決無懷疑。但汪鐵鶚卻是個本事平庸、渾渾噩噩的武官。

  如果他決定升官發財,那麼二更不到,這客店前後左右,便會有上百名好手包圍上來,自己縱然奮力死戰,也定然不免。

  這其間沒有折衷的路可走。汪鐵鶚不能兩不相幫,此事他若不告發,張九日後怎會不去告他?

  胡斐手中已拿了一副牌九,這時候還沒翻出來。要是輸了,那便輸了自己的性命。這副牌是好是壞,全憑汪鐵鶚一念之差。他知道汪鐵鶚不是壞人,但要他冒險實在太大,求他的實在太多,而自己可沒半點好處能報答於他……

  汪鐵鶚這樣的人可善可惡,誰也不能逆料。將性命押在他的身上,原是險著,但除此之外,實無別法。福康安府中如此戒備,若是無人指引相助,決計混不進去。

  他一著枕便呼呼大睡,這一次竟連夢也沒有做。他根本不去猜測這場豪賭結果會如何。

  牌還沒翻,誰也不知道是甚麼牌。瞎猜有甚麼用?

  ***

  他睡了一個多時辰,朦朧中聽得店堂有人大聲說話,立時醒覺,坐了起來。只聽那人說道:「不錯,我正要見『玄』字號的那位總爺。喝醉了麼?有公事找他。你去給我瞧瞧。」胡斐一聽不是汪鐵鶚的聲音,心下涼了半截,暗道:「嘿嘿,這一場大賭終究是輸了。」提起單刀,輕輕推窗向外一望,只見四下裏黑沉沉的並無動靜,當下翻身上屋,伏在瓦面,凝神傾聽。

  汪鐵鶚一去,胡斐知他只有兩條路可走;若以俠義為重,這時便會單身來引自己偷入福府;倘若惜身求祿,必定是引了福府的武士前來圍捕。他既然不來,此事自是糟了。但客店四周,竟然無人埋伏,倒也頗出胡斐意料之外。要知前來圍捕的武士不來則已,來則必定人數眾多,一二個高手尚可隱身潛伏,不令自己發現蹤跡,人數一多,便是透氣之聲也能聽見了。

  他見敵人非眾,稍覺寬心。但見窗外燭光幌動,店小二手裏拿著一隻燭台,在門外說道:「總爺,這裏有一位總爺要見您老人家。」胡斐翻身從窗中進房,落地無聲,說道:「請進來吧!」店小二推開房門,將燭台放在桌上,陪笑道:「那一位總爺酒醒了吧?若是還沒妥貼,要不給做一碗醒酒湯喝?」胡斐隨口道:「不用!」眼光盯在店小二身後那名衛士臉上。

  只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,灰撲撲一張臉蛋,絲毫不動聲色,胡斐心道:「好厲害的腳色!孤身進我房來,居然不露半點戒懼之意。難道你當真有過人的本領,絕沒將我胡斐放在心上嗎?」只聽那衛士道:「這位是張大哥嗎?咱們沒見過面,小弟姓任,任通武,在左營當差。」胡斐道:「原來是任大哥,幸會幸會。大夥兒人多,平日少跟任大哥親近。」任通武道:「是啊。上頭轉下來一件公事,叫小弟送給張大哥。」說著從身邊抽出一件公文來。

  胡斐接過一看,見公文左角上赫然印著「兵部正堂」四個紅字,封皮上寫道:「即交安遠客店,巡捕右營張九收拆,速速不誤。」胡斐上次在福府中上了個大當,雙手為鋼盒所傷,這一回學了乖,不即開拆公文,先小心捏了捏封套,見其中並無古怪,又想到苗人鳳為拆信而毒藥傷目,當下將公文垂到小腹之前,這才拆開封套,抽出一張白紙,就燭光一看,不由得驚疑交集。

  原來紙上並無一字,卻畫了一幅筆致粗陋的圖畫。圖中一個吊死鬼打著手勢,正在竭力勸一人懸樑上吊。當時迷信,有人懸樑自盡,死後變鬼,必須千方百計引誘另一人變鬼,他自己方得轉世投胎,後來的死者便是所謂替死鬼了。這說法雖然荒誕不經,但當時卻是人人皆知。

  胡斐凝神一想,心念一動,問道:「任大哥今晚在大帥府中輪值?」任通武道:「正是!小弟這便要去。」說著轉身欲行。胡斐道:「且慢!請問這公事是誰差任大哥送來?」任通武道:「是我們林參將差小弟送來。」

  胡斐到這時已是心中雪亮:原來汪鐵鶚自己拿不定主意,終究還是去和大師哥周鐵鷦商量。周鐵鷦念著胡斐昨晚續腿還牌之德,想出了這個計較,他不讓汪鐵鶚犯險,卻輾轉的差了個替死鬼來。由這人領胡斐進福府,不論成敗,均與他師兄弟無涉,因此信上非但不署姓名,連字跡也不留一個,以防萬一事機不密,牽連於他。這一件公文他夾在交給左營林參將的一疊文件之中,轉了幾個手,誰也不知這公文自何而來。林參將一見是「兵部正堂」的公事,不敢延擱,立即差人送來。周鐵鷦早知左營的衛士今晚全體在福府中當值守衛,那林參將不管派誰送信,胡斐均可隨他進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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