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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八


  胡斐笑道:「西嶽華拳掌門人程靈胡,謹奉太上掌門人程靈素號令,一切凜遵,不敢有違。」程靈素笑道:「我能是你的太上掌門人嗎?那位……」說到這裏,突然住口,俯身去看馬春花的傷勢。

  過了半晌,她回過頭來,見胡斐並未閉目入睡,呆呆的望著窗外出神,問道:「你在想甚麼?」胡斐道:「我想他們明日見了我的真面目,一看年紀不對,不知有甚麼話說?好在只須挨過十二個時辰,咱們拍手便去,雖然對不起他們,心中不安,但事出無奈,那也只好……只好……」程靈素笑道:「也只好狗急跳牆了。」胡斐笑道:「是啊!跳牆而入,想不到竟碰上了這麼一回奇事。」

  程靈素凝目向胡斐望了一會,說道:「好!便是這樣。」胡斐奇道:「甚麼便是這樣?」程靈素道:「咱們在路上扮過小鬍子,這一次你便扮個大鬍子。再給你鬍子上染上一點顏色,包管你大上二十歲年紀。你要當姬曉峰的師兄,總得年近四十才行啊。」

  胡斐拍掌大喜,說道:「我正發愁,和福康安這麼正面一鬧,再也不能去瞧瞧那個天下掌門人大會。你若能給我裝上一部天衣無縫的大鬍子,我程靈胡便堂堂正正,以西嶽華拳拳門人的身份,到會中去見識見識。」程靈素嘆道:「掌門人大會是不用去了,混得過明天,讓馬姑娘太平無事,也就是啦。到會中涉險,那可犯不著。」

  胡斐豪氣勃發,說道:「二妹,我只問你:這部鬍子能不能裝得像?」

  程靈素微微一笑,道:「要扮年老之人,裝部鬍子有何難處?難是難在舉手投足,說話神情,無一不是老年而非少年。縱是精神矍鑠、身負武功的老英雄,卻也和年輕力壯之人不同。」胡斐道:「你大哥盡力而為。只須瞞得過一時,也就是了。」程靈素道:「好,咱們便試一試。這一次我卻扮個老婆婆,跟著你到掌門人大會之中瞧瞧熱鬧。」

  胡斐哈哈大笑,逸興橫飛,說道:「二妹,咱老兄妹倆活了這一大把年紀,行將就木,這場熱鬧可不能不趕。」程靈素低聲喝道:「聲音輕些!」但見馬春花在床上動了一下,幸好沒有驚醒。胡斐伸了伸舌頭,彎起食指,在自己額上輕擊一下,說道:「該死!」

  程靈素取出針線包來,拿出一把小剪刀,剪下自己鬢邊幾縷秀髮,再從藥箱中取出些藥料,在茶碗中用清水調勻,將頭髮浸在藥裏,說道:「你歇一會兒,待軟頭髮變成硬鬍子,我便叫你。」

  胡斐便在榻上合眼,心中對這位義妹的聰明機智,說不出的歡喜讚嘆。睡夢之中,一會兒見馬春花毒發身死,形狀可怖;一會兒自己抓住福康安,狠狠的責備他心腸毒辣;又一會兒自己給眾衛士擒住了,拚命掙扎,卻不能脫身。

  忽聽得一個聲音在耳邊柔聲道:「大哥,你在作甚麼夢?」胡斐一躍而起,揉了揉眼睛,微一凝神,說道:「我來照料馬姑娘,該當由你睡一忽兒了。」程靈素道:「先給你裝上鬍子,這才放心。」拿起漿硬了的一條條頭髮,用膠水給他黏在頦下和腮邊。這一番功夫好不費時,直黏了將近一個時辰,眼見紅日當窗,方才黏完。

  胡斐攬鏡一照,不由得啞然失笑,只見自己臉上一部絡腮鬍子,虯髯戟張,不但面目全非,而且大增威武,心中很是高興,笑道:「二妹,我這模樣兒挺美啊,日後我真的便留上這麼一部大鬍子。」

  程靈素想說:「只怕你心上人未必答應。」但話到口邊,終於忍住了。她忙了一晚,到這時心力交困,眼見馬春花睡得安穩,再也支持不住,伏在桌上便睡著了。

  十年之後,胡斐念著此日之情,果真留了一部絡腮大鬍子,那自不是程靈素這時所能料到了。

  ***

  胡斐從榻上取過一張薄被,裹住了她身子,輕輕抱著她橫臥榻上,拉薄被替她蓋好,再將黃巾幪住了臉,走到姬曉峰房外,叫道:「姬兄,在屋裏麼?」

  姬曉峰哼了一聲,道:「是那一位?有甚麼事?」胡斐推門進去。姬曉峰一見是他,「啊」的一聲低呼,從椅中躍起身來。

  胡斐道:「姬兄,我這是跟你賠不是來啦。」姬曉峰木然不答,眼光中顯是敵意極深。胡斐道:「有一件事我得跟姬兄說個明白,小弟決計無意做貴派的掌門人,只是機緣湊合,小弟又迫於無奈,這才壞了姬兄的大事。」於是將馬春花如何中毒、如何受官兵圍捕、如何越牆入來躲避、如何為了救治人命這才上台出手等情一一說了,只是馬春花為何人所害、追捕他的乃是福康安一節,卻略過了不說。姬曉峰靜靜聽著,臉色稍見和緩,等胡斐說完,仍只「嗯」的一聲,並不接口說話。

  胡斐又道:「大丈夫言出如山,若是十天之內,我不將掌門人之位讓你,教我喪生刀劍之下,千載之後仍受江湖好漢唾罵。」武林中人死於刀劍之下,原屬尋常,但若為天下英雄所不齒,卻是最感羞恥之事。

  姬曉峰聽他發下這個重誓,說道:「這掌門人之位,我也不用你讓。你武功勝我十倍,這是我知道的。但你實非本門中人,卻來執掌門戶,自是令人心中不服。」胡斐道:「是了。待這次掌門人大會一過,我將前後真相鄭重宣佈,在貴門各位前輩面前謝罪。然後讓貴門各位弟子再憑武功以定掌門,這麼辦好不好?」姬曉峰心想:「本門之中,無人能勝得了我。這般自行爭來,自比他拱手相讓光彩得多。」於是點頭道:「這倒是可行。可是程大哥……」

  胡斐笑道:「我姓胡,我義妹才姓程。」說著揭去蒙在臉上的黃巾。姬曉峰見他滿頰虯髯,根根見肉,貌相甚是威武,不禁暗自讚嘆,說道:「胡大哥,本門的幾位前輩很難說話,日後你揭示真相,只怕定有一場風波。雖然你武功高強,原也不怕,但好漢敵不過人多。咱們西嶽華拳門遇上了門戶大事,那是有名的陰魂不散,死纏爛打。」胡斐笑道:「這事我也想到了。後日掌門人大會之中,我當盡力為西嶽華拳門掙一個大大的彩頭,將功贖罪,想來各位前輩也可見諒了。」

  姬曉峰點點頭,嘆了口氣,說道:「可惜我身中劇毒,不敢多耗力氣,否則倒可把本門拳法,演幾套給胡兄瞧瞧。胡兄記在心裏,事到臨頭,便不易露出馬腳。」

  胡斐呵呵而笑,站起來向姬曉峰深深一揖,說道:「姬兄,我代義妹向你賠罪了。」姬曉峰還了一禮,心中卻大為不懌:「我被她下了毒,卻有甚麼可笑的?」心下這般想,臉上便頗有悻悻之色。胡斐道:「姬兄,我義妹在你身上下毒,傷口在那裏?」姬曉峰捲起左手袖子,只見他上臂腫起了雞蛋大的一塊,肌肉發黑,傷口有小指頭大小,隱隱滲出黑血,果如是中了劇毒一般。

  胡斐心想:「二妹用藥,當真是神乎其技。不知用了甚麼藥物,弄得他手臂變成這般模樣。倘若我身上有了這樣一個傷口,自也會寢食不安。」問道:「姬兄覺得怎樣?」姬曉峰道:「這一塊肉麻木不仁,全無知覺。」胡斐心道:「原來是下了極重的麻藥。」一伸手抓住他手臂,俯口便往他創口上吮吸。姬曉峰大驚,叫道:「使不得,使不得!你不要命了嗎?」只是給他雙手抓住了,竟自動彈不得,心中驚疑不定:「如此劇毒,中在手臂已是這樣厲害,他一吮入口,豈不立斃?我和他無親無故,他何必捨命相救?」

  胡斐吮了幾口,將黑血吐在地下,哈哈笑道:「姬兄不必驚疑,這毒藥是假的。」姬曉峰不明其意,問道:「甚麼?」胡斐道:「我義妹和你素不相識,豈能隨便下毒手害你?她只是跟你開個玩笑,給你放上些無害的麻藥而已。你瞧我吮在口中,總可放心了吧。」

  姬曉峰雖然服了程靈素所給的解藥,心下一直惴惴,不知這解藥是否當真有效,毒性即使能解,是否會留下後患,傷及筋骨,這時聽胡斐一說,不由得驚喜交集,道:「胡兄,你……你對我明言,難道便不怕我不聽指使麼?」胡斐道:「丈夫相交,貴在誠信。我見姬兄大有義氣,何必令你多耽幾日心事?」姬曉峰大喜,拍案說道:「好,我交了你這位朋友。胡兄便是得罪了當今天子,犯下彌天大罪,小弟也要跟你出力,決不敢皺一皺眉頭。」

  胡斐道:「多謝姬兄厚意,我所得罪的那人,雖然不是當今天子,但和天子的權勢也差不了多少。姬兄,昨晚我見你所練的一路華拳,其中一招返身提膝穿掌,趕步、擊步之後,那一下躍步,何以在半空中方向略變?」胡斐所說的那一招,名叫「野馬回鄉攢蹄行」,一招之中動作甚是繁複。

  姬曉峰聽他一說,暗道:「好厲害的眼光!昨晚我練這一路華拳,從頭至尾精神貫注,只有在這一招『野馬回鄉攢蹄行』上,躍起時忽然想到臂上所中劇毒,不免心神渙散。若是和他對敵動手,這破綻立時便給他抓住了。」說道:「胡兄眼光當真高明,小弟佩服得緊,那一招確是練得不大妥當。」於是重行使了一遍。胡斐點頭道:「這才對了。否則照昨晚姬兄所使,只怕敵人可以乘虛而入。」

  姬曉峰既知並未中毒,精神一振,於是將一十二路西嶽華拳,從頭至尾的演了出來。胡斐依招學式,雖不能在一時之間盡數記全,但也即領會到了每一路拳法的精義所在,說道:「貴派的拳法博大精深,好好鑽研下去,確是威力無窮。我瞧這一十二路華拳,只須精通一路,便足以揚名立萬。」

  姬曉峰聽他稱讚本派武功,很是高興,說道:「是啊。本門中相傳有兩句話,說道:『華拳四十八,藝成行天涯』。四十八路功夫,分為一十八路登堂拳,一十二路入室拳,還有一十八路刀槍劍棍的器械功夫。本門弟子別說『藝成』兩字,便是能將四十八路功夫盡數學全了的,也是寥寥無幾。」

  兩人說到武藝,談論極是投契,演招試式,不知不覺間已到午後。主人派來服侍胡斐的侍僕數次要請他吃飯,但見二人練得起勁,站在一旁,不敢開口。待得姬曉峰使一招旋風腳,躍起半空橫踢而出,門外突然有人喝采道:「好一招『風捲霹靂上九天』!」胡斐一看,卻是那姓蔡的老者,當下含笑抱拳,上前招呼。

  【註】

  一、清朝相國夫人下毒,確有其事。袁枚《隨園詩話》卷一有記:「余長姑嫁慈溪姚氏。姚母能詩,出外為女傅。康熙間,某相國以千金聘往教女公子。到府住花園中,極珠簾玉屏之麗。出拜兩姝容態絕世,與之語,皆吳音,年十六七,學琴學詩頗聰穎。夜伴女傅眠,方知待年之女,尚未侍寢於相公也。忽一夕二女從內出,面微紅。問之,曰:堂上夫人賜飲。隨解衣寢。未二鼓,從帳內躍出,搶地呼天,語呶呶不可辨。顛仆片時,七竅流血而死。蓋夫人喝酒時,業已鴆之矣。姚母踉蹌棄資裝即夜逃歸。常告人云,二女年長者尤可惜,有自嘲一聯云:「量淺酒痕先上面,興高琴曲不和弦。」批本云:「某相國者,明珠也。」

  二、福康安為人淫惡。伍拉納(乾隆時任閩浙總督)之子批註《隨園詩話》,有云:「福康安至淫極惡,作孽太重,流毒子孫,可以戒矣。」按該批註當作於嘉慶年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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